公寓楼下新开的这个理发店,没有校园的土气,外观和气氛和外面的没有多大差别。
玻璃门上写了鲜艳的彩体字,是一两句浪漫的网络情话。用的是复古的和头发颜色并不搭墙纸,放的抖音的神曲,一遍一遍,不厌倦。我是取完快递才路过看见的。
我去过两次了,第二次去那里是结束满是情怀的长发修行。
按理,剪头这个事情是最尝不得新鲜的,你的头发认识修剪它的人,要是不熟,可是不给面子。
就像是你吃饭,常年和一个要好的人一起,你会心情舒愉,吃嘛嘛香,肠胃也会倍感轻松,结果连你便意都无比通畅。若是对面迟到的是你不认识的抑或你丝毫不忍为伍的。
那么,你的筷子都在颤抖,大好鱼肉食之无味,与糟糠区别不大。
剪头也如此,那个在你头上摆弄的人不熟悉的话。
头发生长的也不会自然。
我第二次坐在那理发店的满是脏渍的沙发时,那条泰迪狗跳上沙发,趴在我身上。
它那多年未洗结在一起的黑色毛发贴附到我的手臂,将我的汗毛吞噬。我要强忍着厌恶,装出一股阳光的学生模样,对它亲切的抚摸,再给它柔情的眼光。那张沙发,我坐定了,也不敢再动了。
怕我帮它擦拭了过多的泥渍。
那个理发师刚修剪完一个头,便朝我这里放了一个眼神。
我刚站了起来,他对我笑了,指了指离我不远的沙发另一端的学生,我坐下了。
他还对着我笑,对着我的长发,该是第一次的时候他记起了这头长发。
他那笑,好像就是他要收拾我头顶那卷长毛的笑,这下你无处可逃了。
再次坐下,我感受到沙发下面的弹簧,险些一个趔趄,把这条泰迪压死了。
那样,该有多可恶。
我还没看完那篇崔永元撕刘震云他女儿的文,就被叫起来了。
理发师他老婆给我洗的头,不轻不重,温度适宜,对比后来那理发师给洗的,简直好太多。
毫无疑问,女人天生就是洗头抹脸的料。
他问我怎么剪,他明明知道怎么剪。
第一次我来的时候,是迫于无奈,外面的理发店关门了,一旦我决定干一件事,不干就头皮发麻,浑身难受,何况这次决定干的事就和头皮有关。于是,我想到了取快递之后经过的这家心潮理发店。
第一次,他把我旁边全都铲光了,一毫不留,彻底,光一直到最顶端。
他那样做,是为了给这一次理头打好基础。尽管我尝试过诸多发型,可还是任由那些操剪子的人自我摆布。我还沾沾自喜呢,没事,旁边后面都推了吧,我上面足够长,可以把他们遮得毫无痕迹。
不关他的事,这次是我自己要剪短的。
怎么剪,当然是剪短啦,我对他说。他明显记得上一次给我推时我说要留长发的话,于是给了一记轻蔑的笑。多短?他还在笑,一堆肉在脸上,倒不显得猥琐,只是有点让我不高兴。
不要太短,一半长就好了。于是他操起剪刀。
拈起一条头发,咔擦。真爽,他一边叹一边摇头。再一咔擦,又爽,爽了很多下,终于没有能让他再爽的了。还是摇头,问我怎么办,说我的头发都炸飞了,想要的话只能软化了。
只能软化了,我任由他操控,被剪的人一上了座椅,就没有智商了,之前为自己设置好的种种模型都被淡忘了,好像上了手术台,身子头颅不是自己的。软化吧,没法了。
他的机会来了,问我药膏要什么价格的,六十,八十,一百二。
我问是不是这个包括了剪发的二十。他说八十,一百二的包括了,六十的没有。那我很得意,几乎是叫了出来,就来八十的吧。他跑去拿药膏了,谁知道是六十还是八十的。
那软化药膏的气味,就像烫头时的一样难闻,我忍不住了。
一边抱怨这么难闻还不如不要了。
他说你放心,洗完之后就好了,你以前烫头了难闻是因为他们没给你用芬香护发素。
我只有相信。涂完了,他走到门口。
我继续看崔永元写的刘震云的家训,大谈不要脸。
理发师推了我,好几次,我终于感觉到了。往他那里转头,他给我递了跟烟。
我摆手摇头,他还是那样笑,说连推都推不动了。我说你刚才说软化就两分钟,现在应该好了吧。他还是笑着,举起手中的烟,你看我这烟还没抽两口哩,哪里就有两分钟?的确还有一大半。
我把微博关了,回味了崔永元的总结,说是人与兽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皮肉贵而后者是骨头。
他抽完一只烟,又拿药膏在我头上涂了涂。
得了,洗头吧,他走到躺椅洗头池旁。我披着白色袍子小心走过去,经过一正在吹头发的女生,她的头发很香。躺下去,涂了他所说的芬香护发素之后,我很认真的去闻,还是一股臭味。
于是我问为什么还难闻。他说我应该治治我的鼻子了。
把头发擦了擦,便又坐到椅子上,现在才发现,头发剪的比之前一半短多了。我从镜子里告诉这一直在笑的理发师,千万不要把我头发剪成和你一样短,那样太死亡了。
他说你放心。我说我怕所有理发师都按照自己的发型为顾客设计发型。
他说不会的,他会按照我的想法。又是剪刀,又是推子,终于我的头发变得更短了。
我再次警觉,说不要跟你一样短。我还认真说道,你看这和你的发型越来越像了。他停了下来,问我他的发型丑吗?我说好的理发师发型都不怎么样。他明显感到我在夸他,还多余地说因为没人给他们理。他问我为什么我知道那么多。我回答不出来,只好说可能书读得多。
他说他觉得也是。
可我的头发越来越短了,我沉浸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他还说,前些天,一个女孩子,失恋了,说要把头发剪短,一边哭一边让他剪,他握住一把头发,一剪。
那感觉,真爽。我笑了,和他一样笑。他说,那姑娘漂亮,长发短发都一样漂亮,这人,长得好,什么发型都合适。我觉得不对劲了,说那么我不漂亮,可不能瞎剪。
他说我是小伙子,不能用漂不漂亮来形容。现在比他的头发还短了,我跟他讲很难看。
他说你现在只是不习惯,你不知道你这发型多成功,看起来多精神。
随后又说他以前也留长发,后来被师傅一剪,接下来的四天都觉得没法见人,都没有上班。他对着镜子里的我,伸出四个手指。还夸他自己,说一般人真不敢给我这样的换发型,他做到了,还这么成功。
我说回去我会被人笑的。他说笑我的人都不懂,这样的头发多精神,就是现在的小伙子应该留的。
我说为什么不给我刚开始就软化,本来可以留长一点。
他说他不知道会这样,我旁边上一次剃的太多了,所以不能留长,要刚盖住,上面这样的长度刚好。
他好像不记得上一次是他剃的了。我没话说了。
他还一直说,当年他剃过多少人,手艺多好,一直在对面的师大的荣光。我听着,他知道我在听,他肯定觉得我是一个不错的听众。于是他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修修这鬓角,修修那额头,还有后脑勺。
我说你这服务还蛮别致的,他说当然了。来了两个女生,他对她们说还有一个人,让她们先去午休。
我说你这不是赶顾客吗?他说这才是留住老顾客。我想了想也是。
剃完这个头,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原本计划花二十却花了八十,可是,这样的一番聊天还是不错的。
反而不加注意剃成什么样了。
我走了出去,他说下次再来。我说等他们说难看下次来找你算账。他说你不用吓唬我,没用。我笑着走了出去。没有风吹拂我的长发了,倒是有微凉进入太阳穴,倒是更加舒服了,哼起了歌。
我突然想起了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里面的那个剃头匠,每天都去不同的村子理头,定期循环。
这情形我是知道的,我们村以前也有一个镜师傅,每个月来我们村一天。
他一来,整个村子里的人头发都理了一遍。
爷爷最喜欢他给掏耳朵,我也一直很想试试,可小孩是享受不到的,只有万年不变的板寸头。很久再也很见过这个骑着自行车四处飘荡的老头了,有一年我偶然听见妈妈说他已经死去。
突然没有预兆的死去了,就像我那被剪去的头发一样,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脱离生它养它的头皮。
究竟我也不知道是哪个jing。
但我想就是这个镜,因为他每次来骑着自行车挂着那工具箱,里面总是挂着的那一面大镜子。
那面镜子,也随他死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