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魂的应山婆 – 文磊

2018年7月28日20:37:13干越文艺3649字阅读12分9秒

(一)

在我老家的居所附近,有一座小山名东岗岭。山的南麓是一面陡峭的石崖。小时候,我老爱结伴在山崖对面的市湖里游泳。玩到兴起处,孩子们争相对着石壁大声吆喝。

此时,一声声沉闷的回声也从对面传来。一时间,山呼谷应,声音极为恐怖。我们不明究竟,回到家里问母亲:“妈妈,那山里是什么东西在学我讲话?”

“啊!那是应山婆。”

母亲一脸认真地说“她是山里的一种妖怪。专门学人大声讲话。你不理她,也就没事。

如果你回应她,她就会把你的魂魄摄去。”

母亲再三叮嘱我别去理她。还交代说平素对任何陌生的呼叫都不可理睬。特别是日落黄昏后,那可能是被“应山婆”拘去的一些孤魂野鬼在为自己找替身。大凡有谁应了,它就会把他的魂招去顶替;

以便自己去投生。

那时节,老家文化十分落后。“科学”无缘在在我家乡登陆。父母们只是从他们的先辈们口中,掌握了一些简单的迷信知识,用以认知世界。并以讹传讹,一代代地往下传承着。

这类耸人听闻的说教,还真的让我们紧张了好些年。

直到长大成人,在学校学得了一些科学知识后,才知道那是正常的声波反射现象。

这种神秘和紧张心情才得以宽释。

不过,就在母亲给我讲过那个“应山婆”的故事之后不久;“应山婆”其人却实实在在地生活在我们的社区。她在东岗岭上的吆喝和斥骂直让我们这一代的小孩闻风丧胆,鸡飞狗跳了好些年。

拘魂的应山婆 – 文磊

(二)

1963年,为了恢复东岗岭上被砍伐殆尽的森林植被,政府号召大家“植树造林,绿化祖国”。

自那以后,每年春天,机关、学校都争相上山,植树造林。

但是,当时的居民“思想觉悟”不高。加上家中柴薪稀缺,成活后的树木甚或刚刚栽上的新苗往往成了放养着的猪羊及顽皮的“拾柴郎”的破坏目标。

为了保证树苗的健康成长,镇政府雇佣了一个年约50岁左右的老太太,作为护林员。

她是街区里有名的“困难户”。早年丧夫,凭着自己的双手拉扯大四个儿女。由于家贫如洗,她便一直是街区“救济榜”上的“头名状元”。

为了使对她家的救助经常化,街政府就把上山护林的重任交给她。

这可真是一个知人善任的高明之举。因她长有一副出奇的大嗓门。前山吆喝,后山震撼。

又凡事认真,就是对天皇老子也不徇情。

有感于政府的恩德,对组织上交给她的这一重任,焉能不尽心尽力?

每天天不亮,她就上山。扯开嗓门,一声跌宕悠长的呼叫;别说那啃树皮草根的猪羊,就连那山顶上栖息的鹰雀也吓得扑扑地飞出窝巢。

山前山后,她一天到晚走个不停。她分不清上山的孩子中,哪些是来玩耍的“良民”;哪些是来拾柴的“刁民”。干脆“一刀切”,一律不准小孩上山。

她所到之处,见有小孩的踪影,马上赶过去,用驱猪赶羊的架式,直追得他们望风披靡,逃之夭夭。

碰上一些较大的刁蛮之徒,与她对峙。

她也知难而进,从不示弱。一阵连珠炮式的呵斥以后,再刁蛮的“野孩子”也得举手投降,狼狈地离去。据说,有一次吵架时,情急中,她连脱裤的招都使出来过。

在她的呵护下,山上的树木一年年地拔高了。

光秃秃的东岗岭慢慢地又披上了绿装。她那尖锐悠长的吆喝也渐渐地淹没在绿树丛中。

与此同时,孩子们怕她、恨她,大人们厌她、嫌她。人们暗暗送她一个邪恶的绰号叫“应山婆”。

(三)

“应山婆”的娘家在离我们镇约30华里的杨埠山村。她18岁时,嫁给了县城里一个“罗脚夫”(搬运工)。此人是街区有名的穷光蛋。他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嗜烟酗酒,从不顾家。

每当工钱发下来,二话不说,先到附近的茶楼酒馆饕餮一顿。

然后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中。

自然少不了受妻子的一顿训斥。但他横竖以静制动,以沉默应对大嗓门。偶尔被骂急了,一阵无名火攻心;也会挥起两个钵头大的拳头,打得大嗓门半天不敢吱声。

1948年,前方战事吃紧。国民政府拼命扩军。罗脚夫为了偿付债务,以300光洋的价格,将自己卖了壮丁。替本街区一个地主少爷去前线当炮灰。从此便杳无音信。留下老婆孩子,好不凄惨。

直到解放后,人民政府念她们孤儿寡母的,赤贫如洗;

才在斗地主、分胜利果实时,给她们在街政府的一角分了一间小屋和一些家私。

一家四口,相依为命;凭她的双手和国家的救济,惨淡度日。

1960年,蒋介石宣称“反攻大陆”她毅然把大儿子送去福建前线当兵。三年后,儿子转业。政府安排他在附近的发电厂当技术工人。从此以后,家里有了固定的收入,算是“大翻身”了。

儿子见母亲年事渐高,有意让她辞去看山的苦差。但她执意不肯。山上山下,天天照常吆喝不止。

拘魂的应山婆 – 文磊

(四)

不久,儿子结婚了。娶的是县里闻名的大地主章老财的女儿章新月。新月是县里有名的美人。长得眼大嘴小,唇红齿白。只因家庭成份高,父亲又在土改时遭镇压;

只好曲尊嫁给“应山婆”那又矮又黑的“大老粗”儿子。

因要通宵发电,丈夫长年当夜班,昼伏夜出。小夫妻俩你出我没,动如参商。尽管丈夫把妻子娇宠得像个宝贝疙瘩似的,但两人的夫妻生活过得极不和谐。

有一天,“应山婆”刚刚巡山回来,正要进厨房生火做早饭;猛见一个小伙子,穿着工作服,神色慌张地从媳妇房里迎面走来。

起先,她只当是儿子已经到家了。但一思量,不对!一则,为时尚早,不到他下班的时间。

二来,那人个头高挑,面色白晰。是个典型的奶油小生。

心想:不妙!出家丑了。赶紧操起把菜刀,拍打着,追上前去大声喝道:“是哪家的狗杂种,吃了豹子胆啦;敢上老娘家来偷腥!”。那人闻声,吓得魂飞魄散。在门坎上拌了一交,摔得四脚朝天。

赶紧爬起来,一溜烟似地冲出了大门。

屋内,那个俊媳妇也吓得魂不守舍。她连忙定了定神,披着衣服从房间跑出来。她装着边跑边哭喊:“哎呀!不得了啊,乌仂(丈夫的小名)发疯了!连衣服都没穿齐,就跑出去了。”

“什么乌仂疯了?分明是疯狗乸发情偷野食了!”应山婆操起菜刀,走上前,一吆喝,一比划。把新月吓得接连打了几个冷激凌。她坐在门边,呜呜地大哭起来;大叫冤枉。

“你他妈的别客气当福气!把乌仂的善良当好欺。俗话说:‘篱笆不密易进狗’下次再让老娘撞见了,定把你们那臭鸡巴骚B一刀斩下来,拿去喂了狗!到时别怪我心狠。”

“应山婆”森人的声音震得窗槛瑟瑟作响。

(五)

原来,早在新月待字闺中时,就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同村富农的三少爷曾金生。田头村边,两人早就做了多年的露水鸳鸯。只不过,两人都出身在“黑五类”家庭。

以黑对黑,在当时是政治上的大忌。所以,只好忍痛割爱,违心地嫁来“应山婆”家。

结婚后,她与金生的旧情未断。

两人趁“应山婆”母子忙不可支的机会,隔三差五地,相约在野外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如烈火干柴,两人的恋情越来越浓烈。她们不满足于山地的野合,决意尝试床笫之欢。

某晚,金生趁黑潜入了新月的房间,冒险奸宿。温暖的被褥自然远比冰凉的野地温馨、煽情得多。

如新婚蜜月般,两人漏夜销魂了七八个回合。想不到,凌晨一觉,竟睡到了大天明。

新月先醒来,她慌忙叫醒金生:“糟糕,乌仂都快下班了!快起身穿好衣裤!”

金生吓得一蹦三尺高,哆哆嗦嗦地,连裤头都穿不进去。这时,大门“吱”地一声响了。

是“应山婆”叫山回来了。

两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床上无计可施。

还是新月冷静,她估摸婆母年老眼花,看不真切。忙让金生穿上丈夫的工作服,快速冲出房门。

这尽管不是上策,但此时此地,她们已别无选择。总比坐以待毙,让乌仂等会下班回来,捉奸在床要好得多。主意一定,两人便全力演出了刚才那出“装疯”闹剧。

拘魂的应山婆 – 文磊

(六)

与强悍的母亲不同,乌仂的憨厚是远近闻名的。他平素对老婆呵护有加,百依百顺。对她的无理取闹也总是逆来顺受。这就使新月愈加骄横,愈加有恃无恐。以至酿成今日的恶果。

事发不久,他正吹着口哨,喜冲冲地跨步进门;猛见家里又是哭,又是闹的,像被捅过的马蜂窝;乱作一团。他从母亲的怒吼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顿时如五雷轰顶。

一把颓坐在竹椅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自此以后,他羞恨交加,但又奈何不了妻子。天上地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不时射来鄙倪的目光。

一天到晚,只觉得头上戴着一顶绿帽,无数只手指正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

他实在无力承受命运对他的这般打击,他对人生彻底绝望、厌倦了。

有天,他背着家人;找了根绳索悬梁自尽了。

儿子死了,儿媳妇跑了。有人说”应山婆”命中带煞,先后拘去了丈夫和儿子的魂。

从此以后,东岗岭下“应山婆”那日夜嘶哑的哭嚎声代替了往日欢快的漫山吆喝。念及她体力和心力的枯竭,街干部劝她中止山林的看护,好生在家休养。并承诺,她家的救济金月月照发无误。

想不到“应山婆”愈加伤心恸哭起来。她跪倒在地,苦苦求情:“主任,这满山的树木,就象我的儿女一样,是我屎一把,尿一把带大的。你叫我离开它们,岂不是更要了我的老命吗?”

毕竟,命运是无法抗拒的。她真的病倒了。而且再也爬不起床了。眼见自己的大限将至,她要求儿女们把她抬到山上。她深情地抚摸着一棵棵高过头顶的大树,慢慢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经县政府特批,她被破例安葬在东岗岭上,永远与她一手呵护照看过的树木为伴。

直到现在,每当东岗岭上荡起了孩子们嗡嗡的回声或卷起了呜呜的山岚,老一辈的人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应山婆”那漫山的吆喝。

这回,老人们也学会了说:“那不是妖怪‘应山婆’招魂的符咒,而是乡亲们对看山老人的思念的回音和共鸣”。……

写于上海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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