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板”(注)及与它相关的礼仪,代表着故乡一种业已消失的文化。说起它,相信没有几个年轻朋友见过,也鲜有人知道。就连我这自诩为对故乡知根知底的“老班里”也苦苦思索了很久。
才刚刚从记忆的荒原中,将它拾起。
它是空悬在堂屋上墠,摆放祖宗牌位的神龛。通常由硬木制作。
在做屋上梁时,即由木工师傅打好安装铆榫;竖棚时,再由师傅焚香跪拜,口中念叨:“进进进,吉日安神,神光普照,镇宅光明”然后,才把雕板安装就位。
雕板外表也很讲究。四边和底部的脚上均雕有龙凤蝙蝠等吉祥图案,两端微翘,外形像船,但底下配有四只虎爪形的腿。“天地君亲师”的鎏金小字匾摆在正中。
两边,内三层,外三层地摆放着N代祖宗牌位。
一盏光焰惨淡,闪烁跳跃的油灯加上香烟缭绕的香烛;给它平添了不少的庄严和肃穆。
这,让人见后肃然起敬,觉得它神圣不可侵犯。
正因为如此,所以,每逢岁末年尾,如何清洁它,便成了我们最为脑疼的一桩事。
起先是我父母,竖起楼梯在上边拨弄了半天,然后,点着了油灯和香烛,这才灰头土脸地爬下来,一遍拍打头上、身上的尘土,一边念叨:“祖宗老子,快下来过年,吃年饭啰!”
后来,父母年岁大了,爬楼梯不方便,这上雕板,给祖宗牌位扫尘、上灯的差事就轮上了我。
尽管父母亲事先已给了我详细的技术指导,反反复复地描述了每个操作细节;
但当我爬上楼梯时,父母亲站在楼梯下,昂着头,还不住声地叮嘱:“千万别触碰,更不能碰翻了祖宗的牌位,吓着老祖宗!”“只要用鸡毛掸子掸去易(位)牌上的灰就成了。”
“确莫打翻了灯盏。”“先掸灰,后点油灯。”
他们怕惹着火,但年三夜四又忌讳说‘着火’二字,只好委婉地表达这层意思。
雕板较长,摆放的牌位较多,得上下楼梯两次。
从左右挨个打扫,遇有够不着的地方,还得斜着站在梯子上,悬起腰身来操作。
有相当大的难度。
等到我胜利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一边招呼着老祖宗来家过年,一边爬下楼梯时,父母亲这才长嘘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总算好了,老祖宗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富贵发达的!”
这就是父母对儿女的最大期许!
年复一年,我们也就这样在雕板上草草地尽孝,在雕板下默默地接受父母的祝福。 ……
但,不久,老祖宗所能得到的这般简陋的祭祀待遇都被剥夺了。
公元1966年8月,伟大领袖和他的亲密战友在天安门接见了红卫兵,并发出了“扫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战斗号令。如石破天惊,举国上下顿时卷起了“文革”的狂飙。
一天,我家的院子里,突然闯入了一队持长竹钩,带红袖章的中小学 “红卫兵”和街道“造反派”。
他们挥舞着“红宝书”在堂屋里列队朗诵了几句语录后,突然扬起竹钩,把利爪伸向我家的雕板,十几人抓着长竹竿,像拔河一样,喊着号子,来回用力猛拉。
我爸在一旁看着,惊得瞪大了双眼。
对这批号称贯彻、落实“最高指示”的不速之客,他既不敢怒,更不敢言。我母亲则躲在隔壁房间里默默地念佛,祈求神佛保佑和老祖宗的原谅。
只闻“轰隆”一声巨响,那曾经庄严圣洁的雕板被“造反派”生生拉脱了,掉到了地下。那被家人认为神圣不可触碰的老祖宗牌位也摔得粉碎,散落在厅堂四周;任由“左派”们践踏。
从此以后,“雕板”便走出了干越百姓的千家万户,成了家乡历史上的陈迹。……
完稿于上海浦东
注:“雕板”的简约版,被称作“香火板里”。由钉在上墠的两个三角支架上搁一块木板组成。安放2—3个祖宗牌位和一只小香炉。年节祭祀的礼仪与雕板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