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天气变化无常。老伴患上了重感冒。眼泗顿断,喷嚏山响,面对着满桌的饭菜,全然没有食欲。我笑话她是“六月里伤风,耻qiǒ死祖宗”。
她不服气,长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有‘酱瓜里’下,我保证能一口气吃完这碗饭”。她这一不经意的感叹,一下使我眼前一亮,在我的记忆深处,激活了一个遗忘近半个世纪的概念——“酱瓜里”!
(一)“酱瓜里”是家乡的一种特色酱菜。它用自制的“酱糊wú里”——一种类似于北方“甜面酱”的东西,拌和佐料后晒成的干菜。
这东西很富特色,可其貌不扬,上不了正规台面。乡亲们只好把它作为自家的私房菜。
它味道鲜美麻辣,极能唤起人们的食欲。是家乡菜粥的绝佳搭档。
所以,在老家,它是一款非常大众化的小菜。在干越子民中,鲜有没吃过它的另类。以往的家庭主妇中,也几乎找不到一个不会遏酱、做“酱瓜里”的傻嫂笨妈。
我妈是遏酱高手,她的制酱工艺也十分考究。
首先,用甑将(糯、籼)米蒸熟,制成“米粕pó”。“米粕”要做得不软不硬,恰到好处。在菖面里(注一)将之捣散,摊平。然后,从东山岭采来一种开紫花的灌木,覆于其上。
大约一周后“米粕”上便长出一层厚厚的黄“醭pú”。
母亲见状,总是乐得合不拢嘴。
据说,长黄醭是做好酱的关键。能遏一锅好酱,昭示着能行一年的好运。如不巧,长了白霉,人们不仅为酱的味道行将不齿而懊恼,还得承受 “失时一年”的心理压力。
发酵后的米粕,家乡话称“酱粕pa里”,经晒干后,磨成粗粉,再放在专用的酱缸(注二)里加辣椒等佐料后与井水拌和。之后,盖上盖,置于墙头、屋檐上曝晒数周。
每天中午,家庭主妇们都得架上楼梯,在烈日下反复搅拌。经过几十天的折腾,一缸酱才能遏好。
这时,将酱收进屋,投入熟制的柚子皮、南瓜片、豇豆、花生米,充分搅和,晒干。
就成了我们大人小孩喜闻乐见、甘之如饴的“酱瓜里”。如将糯米粉与浆糊混合,蒸熟,就制成“酱粿里”其口感酥醇,味道鲜美,是“酱瓜里”系列中的上乘产品。
(二)“酱瓜里”情结被激活以后,我脑子里的搜索引擎就转动得越发不可收拾。
我在竭力追思,何时是我最后一次吃到家乡的酱瓜里?
我记得:自1964年我离家外出后,每次返乡,家乡的亲人总是忙着以鱼肉招待。
无暇顾及“酱瓜里”。加上,它已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没有我的动议,绝没有谁会主动拿这种“二、三流”咸菜来“怠慢”远客。
上大学之前,在家乡中学苦读的那几年内,恰巧碰上那臭名昭著的N年饥荒。
连“盘中餐”尚且据拮,哪来的大米遏酱奢侈?
所以,记忆深处,我最晚的“酱”缘,当在1958年前。其中,最让我动情的是在城关镇读小学时的一包“酱瓜里”。它,来自我的同桌——张火星同学。
张同学居住在学校旁边的后家湾张家。父母离异,自小由公公婆婆带大。家境贫寒,但他为人热情大方,每天上学,总要设法拿些零食来同大家分享。
家中的下饭菜,如:小干鱼,窖杆里皮等是他的首选。没有包装,他就从大字本上撕下一页,趁瞎子公公不备,将菜放入其中,用纸草草团拢,塞进怀里。
这天,他上学时,已然迟到,只见他还没就座,就朝我直眨巴眼睛,并送来神秘的一笑。
不久他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偷偷在抽屉里打开了。一阵恶臭侵我眼鼻,我扭头一看,原来他打开的是一包“酱瓜里”。那异味不是来自食物本身,而是它的包装纸。
原来,张同学写字时用的是一方劣质的墨,用它磨出的墨汁奇臭无比。
加上,他写的字又大又密。
所以,毒化空气的效果愈加显著。
大概,接收到与我同样的信号,桌前桌后的同学们都朝他投来奇异的目光。
一俟发现是我们梦寐以求的“酱瓜里”趁老师上黑板板书的机会,都不约而同地朝他伸来了巴掌。
毫无疑问,“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块美味的杆里皮酱率先投入了我馋涎的口中。
半个世纪过去了,那辛辣的美味,至今还温暖,陶醉着我的心。……
写于上海浦东新区
(注一) 菖面里为一种篾制的圆筐,用来晒物。
(注二) 酱缸为一种大而浅的陶缸,乡亲们专门用来晒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