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的荒地 – 文磊

2018年10月31日22:17:55干越文艺4010字阅读13分22秒

(一)

在玉亭镇的北郊,原先有一条河,蜿蜒地流过周家桥村西,不知什么原因,水在这儿,分作两路,再在村后汇合,径直向北奔流入鄱阳湖。

就在这个莫名的分合处,形成了一条梭形的沙洲——被古人称作“程家园”。

清代乾隆年间,这里被我的祖宗先人辟为园地。

后来,也被用作他们的墓地。在沙洲隆起的中央,葬有我家16世至20世的4代先祖。

外行人看来,这地蜿若龙蛇,四面环水。浑如蛟龙出水,端的是一块风水宝地!可不知为什么,自葬入我家的先人以后,家境一代不如一代。人丁也很不旺盛,几代之内,都是单传。

有一次,我家一个略懂周易,风水之术的亲戚,偶然间看到了这块墓地。他不禁大惊失色,对我祖父说:“哇塞!这就是风水书上介绍的‘团鱼地’,也即俗称的‘缩头乌龟地’。

它,只可用来种五谷杂粮,万不可葬祖宗坟茔。否则,财运会不畅,子孙也欠发达的。”

他这一席话,直讲得我祖父坐立不安。好在当时家境还算宽松,他连忙张罗着,在村北的烧泥岗(即现“大世界商贸中心”)买了一块荒地,把记得起来的先人骨殖率数迁入那边。

这“程家园”便撇撇脱脱地用来垦荒种植了。

祖传的荒地 – 文磊

(二)

及到我懂事的时候,我们一家几代人,总是起早摸黑地,去这儿耕耘收获。栉风沐雨中,在收获四时的豆麦瓜果的同时,也得到了不少农家乐趣,。

每年春天,应着“布谷鸟”的呼唤,老爸老妈带着我们去割麦种豆。夏日的清晨或薄暮,父、母亲总是领着我们,披星戴月,下地去采摘豇豆、绿豆。

一阵劳累下来,大汗淋漓,浑身湿漉漉的。

老爸也总是带着我,下到地西岸的浅水里,洗个透心凉的河水澡。我自己,趁大人不备,间或也会偷偷溜到地的东岸,采摘几只江边的菱角、鸡头米(茨实)或莲蓬、荷花。

“我的少爷嘢,那里坎陡水深嘞,跌下去了嚷(咋)办啰!”

每每在母亲急切的呼唤中,眼望着行将到手的果实,我极不甘愿地罢手上岸。

最让我们一家激动的是,那些星夜爬上岸,扒开我家土地下蛋、抱窝的甲鱼。它们一闻动静,就扭头四下张望,听到我们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就仓皇地爬回江边。

四只“扒摇”(注一)急速地运动,扰动了地头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等于给我们发出了提醒信号。“有甲鱼下蛋了!”我们老少一齐呼喊着,疾步朝响声处追去。

甲鱼那厮,平素里爬行得十分缓慢,但到了生死关头,却疾如流星。往往是近在咫尺,似乎延手可及时,它“扑通”一声入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让气喘吁吁的我们,感觉特别不爽。

不过,我们的努力也不会白搭。上苍惠赠给我们的是一窝来不及掩埋的甲鱼蛋。

它只有大拇指甲大小,煮熟后,剥壳吃,味道平淡,略带腥膻,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倒是一些孵化时间较长的蛋,带回家中,放进清水盆里,用不着多久,“咔嚓”、“咔嚓”地,一个二个自行爆裂开来。不一会儿,脸盆里就爬满了一只只可爱的小甲鱼。它们一出壳就熟谙水性,小脑袋仰露在水面,小爪不停地扒挖着木盆边沿,发出“沙沙”的声音,委实动听。

(三)

公元1958年,是我国现代史上罕见的折腾岁月。我家连同这块祖传荒地也迎来了它的多事之秋。

刚吃过端午粽没几天,村里的干部就登门通知,县“钢铁元帅升帐办”看上了我家这块荒地;政府决定把它收回,开辟成炼铁基地。让我们在两天内,把地里的作物处理掉。工程队马上就要进驻。

接通知后,父母二话没说,挑起箩筐,领着我们下地了。

我们看得明白:两侧靠水的埨地里,碧绿的蕹菜长得正欢,辣椒也争相绽开了白色的小花。

地中央那原先的麦地里,套种的黄豆,脱却了遮蔽和羁绊。

乍现于第一手的阳光雨露之中,就如变戏法般地,几天之内,就窜出了一尺多高。

偶尔清风吹来,水边地头,泛起了层层波澜。

此时,在我们眼里,那翠绿的氤氲,不是田园的娇美,分明是大自然对行将到来的劫难的无声哭诉。

直达我们内心的脆弱点,撕裂着我们的心胸。

父母含着泪,久久地站在地头发呆,迟迟下不了手。

受他们的情绪感染,我们也止不住内心的悲戚,“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

荒地腾出好几天后,还不见“公家”的人进驻。后来,才听村干部解释,有人估算过:进出那“团鱼地”的两道红石便桥,无法承受运载炼铁原料车辆的荷重。

领导放弃了原先的方案,将高炉基地改在镇东北郊的黄泥滩了。闻讯后,父母为白毁了自己半年的血汗成果而哭笑不得。不过,能保住这块祖传的荒地,又让他们破涕为笑了。

不巧,他们的心还没有宽松几天,又一件麻烦找上门来了。……

祖传的荒地 – 文磊

(四)

是年六月中旬的一天,街区的妇女主任又登门告知:为了响应政府号召,支援“钢铁元帅升帐”我家及周遭四邻,要腾出一半居室,让给“东山煤矿”的职工居住。

原来,东山岭下新近发现了煤矿。这正好解了“钢铁元帅”的燃料急需。县领导拍板,立即从四关的农村抽调部分青壮劳力,成立“东山煤矿”。

在那“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岁月,各级领导处事风格都十分杀伐。说干就干。次天,我家的堂屋和东厢房就进驻了八个从九、十甲,周桥,德胜门等地抽来的男丁。

“贵忠嫂,”其中的一个瘦高个,一跨入地门,就朝我娘喊道。

“啊,是你呀!秋林弟。”母亲认识,那后生家住周家桥垱口,邻近我家的那块荒地。在我祖父移民县城中街之前,小小的村落里,都是屋前屋后叫得应的邻居。

那时节,人们心中鲜有公共福利的概念。煤矿工人也只顾贡献,没有享受。不仅没有医疗保险,就连职工食堂的三餐伙食都做得十分马虎。工人们常常为饭菜的不可口而蹙起了眉头。

我们城镇居民也刚刚实现了集体供伙,从街道食堂打来的饭菜,数量和质量都不能恭维。母亲就偷偷下厨,煮上一碗从荒地里采来的瓜菜,煎上一、两个刚下的鸡蛋,作为我们的“应急备案”。

间或,也叉上一筷子,朝秋林他们的碗里塞去。“多谢,多谢,还是留给侄子、侄女吃吧!”年轻人客气,时有推让。我母亲就劝说:“你们年纪轻,活计重,不吃饱肚子,咋成呢?”

一天,矿区里突然响起了急促而森人的铃声。

转瞬间,周遭的空气几乎要凝固了。邻居们瞠大着双眼,纷纷走出家门,朝煤窑方向张望。

“出什么事了?”她们互相问。

“不好了!出人命了。

刚刚矿区塌方,压死了一个来帮忙的中学生,还压伤了好几个矿区工人。”有知情者嚷嚷道。

话音刚落,我家厅堂里就涌入了七八个灰头土脸的矿工。

其中一个人背上还驮着个浑身血污的伤者,他就是秋桂!母亲一看,大惊失色,连忙上楼拿出我们家常备的“刀口药”(注二)为他止血,一边让我去乡下通知他的家人。

这期间,秋桂的汤药茶饭,没少费我妈的心血。

(五)

以“全民炼钢”及放亩产万斤粮“卫星”为标志的“大跃进”很快就遭到了历史的无情嘲弄。

全体国民经过一年多的“跃进”癫狂后,立马步入了三年饥荒。

此时,又轮上我家那块祖传荒地做出贡献了。

1961年秋初的一天清晨,父亲又带着我去地里挖芋头。

我刚下到芋头埨里,就一脚踏空,跌了下去。父亲闻声,连忙抛下锄头,没命地朝我这边跑来。这不由他不急,因为这下边是江,“水火无情”,稍事延缓,儿子就会没命的!

“老爸,别急,我没事!”晨光熹微中,见老爸那副焦急相,我迷糊了一阵后,马上清醒过来了。

可一见我周边无水,只有新辟出的松土,我又迷糊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父亲一把拉起我,一边拍打我身上的泥土,一边寻思着。

正好,此时一个中年妇女,荷着把锄头来到我们身边。乍见我们,本想转身掉头,可已经来不及了。

“嘿嘿,……”她一脸的尴尬,情急中,找不出合适的话来了。

“啊,是你呀,弟妹!”见状,父亲已明白了八九分。

这新开的地,准是她干的。但,乡里乡亲的,抹不下面子,他也语塞了。

我认出来了,来人是秋桂的老婆。前阵他受伤,我就是向她报的讯。后来来家服侍病号,我妈还特地让我腾出住房,让给她们夫妇住宿。

“欠……阿姑,”按村里的旧规,下嫁本村的妇女,一律以“内称”呼唤,以获得较亲昵的效果。

所以,我不叫她“婶婶”而称“阿姑”,又因她眼皮上长有疤痕,村里人背地里称她为“欠子”。

刚才,我脱口而出,险些叫出了她的忌讳。

“这地是你偷偷开的吗?”我没有完全承袭父亲的忠厚,细胞里还带有母亲嫉恶如仇的遗传基因。

疾步走到她面前,厉声喝问道。

“……”见我爹没有开声,只一个男孩在说话,她毫不理会,迳顾下地锄土。

实际上,她的行为已作出了回答。

“你这么做,招呼都不打一声,目中还有人,眼里还有王法吗?”见她佯经不睬,我愈加生气,接着说:“这地是我家祖传的,我们可是有穆县长签发的‘土地证’的喔!”

当时,我尽管已有14?—5岁,但处身于饥馑岁月,长期营养不足,个头十分瘦小。

“小孩家的,有话慢慢讲。”

没想到,我老爸像欠了她家的人情似的,反倒批评起我来了。

“老爸,你有没有想过,她这样劈了我们的基脚,菜地不便浇水不说。这沙地不经水,今后一下雨,就会塌方。她把塌下的土移去添河,久而久之,她的地越来越大,我们的地就会越变越小了。”

我转过头来,对老爸陈明利害。

“弟妹,小孩讲话火气较大,你不要在意。但他讲的,句句在理,你也不能不放在心上。”欠子阿姑闻言,依然无语,她以沉默来表明自己的固执和对老实人的漠视。

(后记)

果然,这地不幸被我言中了。见我家没强力制止,村里的好几户粲头(注三)也争相出来效法,欠子家也突击扩大成果。不到一个星期,这地临水的三面,都被他们劈光了。

可叹我这祖传的江边绿洲,变成了三面陡峭,离水数尺的高地。

尽管,被我妈妈发现后,几度跌足开骂。可那些以怨报德的乡民何曾理喻?

不到十年,那曾经的“蛟龙”就变成了阔不盈尺的“窄带”。

随着我父母的离世,及我兄弟的外出漂泊,那剩下的部分,就成了那些蚕食恶邻的出入通道。我们手头,那张土改时由县长签发的“土地证书”(注四)也早就成了一张有名无实的废纸。

写于上海浦东

注一:“扒摇”就是干越方言中的“船桨”。人们多用它来形容甲鱼的四条脚爪。

注二:“刀口药”是民间必备的土制“白药”,由幼鼠捣碗石灰而成,对止血有奇效。

注三:“粲头”是干越方言中的好挑衅惹事者。

注四:按土改时及其后合作化的政策:凡非农村户口住民所拥有的非正规土地(如:垦荒地、坟地、宅基地等),不归公,可以继续持有,并发予“土地证书”。但不得从事商品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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