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乍起的时候 – 文磊

2020年2月18日21:13:53干越文艺23597字阅读78分39秒

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万勿对座入号

内容简介:这是文革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一个鄱阳湖渔村,一对多情男女,文革中相识相爱,却发现彼此有几代冤仇,几经周折,爱情终于战胜了宿仇,就在她们舔干了历史伤口的血迹,行将和好如初的时候。文革的厄运又给她们予悲情的结局。

(一)串联还乡

在波光浩渺的鄱阳湖水面上,一艘小客轮正劈波斩浪,飞速航行。它不时掠过一艘艘扬着白帆的小船,惊得湖面上的水鸟四散飞开。

偶而一阵秋风吹来,将船头击起的水花洒向甲板,浇得那些凭舷远眺的人一身一脸。

在船头正中,站立着一个胸佩“中南工学院”校徽的青年学生。

他身材修长,眉清目朗;

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他不时举起右手,抹去脸上的水珠,随即习惯性地拢了拢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这一举一动显得那么从容潇洒,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所焕发的特殊的气质。

他叫严明椿,今年22岁,中南工学院化工系三年级的学生。刚从北京回来,接受了“伟大领袖”对红卫兵的第7次接见,在返校的途中,取道南昌,乘船返回离别了三年的故乡——康郎山。

轮船经过四个小时的航行,终于在晌午时分将他投入了故乡的怀抱。

康郎山的土地上,一片祥和宁静的气氛。

如果说,此时文化革命的风暴正在席卷全国各大中小城市的话,那么,这个鄱湖环抱的小村落却如古井深潭一样,微波不泛。

只有村口小学的土墙上,一条被风雨侵袭得残缺不全的“造反有理”标语,才暗示着人们: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的文化革命时期。

(二)邂逅相逢

明椿疾步进村,远远看见姐姐家门口那株枝叶繁茂的木梓树,他不禁想起儿时的一些往事。

他自幼父母双亡,很小就随姐姐来到这家院子里。那时,他经常和邻居的小孩爬到这棵树上掏鸟蛋,套鸟儿。他们套鸟的方法很巧妙:将一根綁有活结的绳子放在鸟巢里,一头在窝边系牢,另一头放到地下。

等鸟一落窝,猛收绳索,活结将鸟的双脚捆得严严实实。

“下套成功了!”孩子们欢呼着收绳,踊跃上前取鸟。……

“啊,弟弟回来了”耳边响起的叫声,中断了他的回忆。

原来,姐姐秀椿正在树荫下和几个同伴在纳鞋底,远远看见弟弟翩翩而来,不禁喜出望外,一边匆匆收鞋绳,一边高喊着迎上去,接过弟弟的行李包,几乎是拥着他进院。

“姐姐!”明椿情绪激动,嗓门也就高了八度。

“哎哟,到第是外头的米养人!你们看,咱明椿一出去,就长得这么高大,这么齐整!”隔壁的汤二嫂大声嚷道。

“真的不假,高了不少。”姐姐上下打量了一番,也爽快地接受了她的观点。

“哎呀呀!我说明椿啦”亲家婆母闻声也踮着一双小脚,摇晃着从屋内跑来“你可舍得回来。一去这几年,可把你姐给想坏了!”多年的共同生活,使仁慈的老人对他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说是姐姐想他,老人又何尚不老在念叨他呢?

“你饿了吧?”亲家婆婆问。

“嗯,有些饿。还是今早在南昌吃过一碗面。结完账,才发现只剩一元半钱,只够买回一张船票。……”

“买票?外面都传说:毛主席给红卫兵发了尚方宝剑,坐船坐车,走遍天下都不用花钱,是吗?”

“啊,那是革命串联,煽风点火,点火炮打司令部!可我这是回家,是与革命不搭界的私事。能省去来回两趟的火车钱,已经沾革命的大光了。”明椿认真地解释着。

“舅舅,舅舅……”,突然,一个光头赤脚的小男孩从内屋冲出来,大声喊着。颈上的银项圈在满是污迹的胸前上下跳动。这是明椿的小外甥——永明。人说:外甥多像舅。在他身上,明椿的确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

“哎呀,你这调皮鬼,怎么起来了?”婆婆急巴巴地说,“你还在发烧呢!等会赤脚医生还要来打针的。”婆婆说着,森命把他往屋内搡。自己也赶紧进厨,給明椿烧饭。

“昨晚村里开会,他死命吵着要跟我去,”姐姐接着说,“会开得太晚,他就在我身上睡着了。可能就这样着凉了,下半夜起烧,都烧半夜了,还未退。刚才,你姐夫去叫医生去了。”

“叫医生?上县城还是去瑞镇?”明椿满腹狐疑地问,他明白:康郎山四面环水,与世隔绝。他记得自儿时起,村民们求医问药,那是多难的一件事儿。

“不,就在村前面。啊,我忘了告诉你:你走后不久,我们村就成立了卫生所,有个姓吴的赤脚医生,是瑞镇人。这医生人缘挺好的,没有一点架子。卫校毕业后,来这儿才一年,老老少少都混得很熟。不管谁有病,风里雨里,日晌夜间,随叫随到……”

“汤婆婆在家吗?”姐正说着,院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嗓音。

“在,在,进来,快进来!”姐姐和婆婆同声应道。话音刚落,一个身穿白大褂,背药箱的女医生闪身入门。她身材苗条,动作敏捷,一路走来,就如疾风流星般地利索。

吴医生约莫十八、九岁光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嵌在那略带孩子气的脸盘上,显得特别传神。嘴角边的两个浅酒窝更给人传送了不尽的温情。

“她应该就是姐姐讲的吴医生!”明椿心头一动,一股奇特的感触涌上脑门。

姑娘正喜滋滋地跨入中堂,突然发现屋内正站着一个英俊少年。两人目光正好相接。她,猝然跼促起来。白皙的脸上霎时飞起了一道红晕。

仓促间,她忘却了给屋内人打招呼,便急匆匆地进房间给永明看病去了。

(三)虎穴奇遇

姑娘叫吴碧涛,刚满20岁。去年从上饶卫校毕业后,正值康郎山大队筹建卫生所,所以被分来这儿担纲。

起初,她坚不从命,因为她有历史的创伤。在1947年秋,她老家吴村与康郎山的渔民,曾因打渔纷争发生过一次血腥的械斗。

她父亲就是在那场著名的“鄱湖械斗”中殒命的。她正是父亲出战前夕怀下的遗腹儿。

事实证明:历史的伤痕,往往是久久难以弥合的。

还是在孩子的襁褓时代,父母长辈总是拿“康郎山的人来了”来吓唬哭闹的孩子。所以,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便打上了仇恨、恐惧的烙印。

如今,要这个初出茅庐,羽翼未丰的姑娘去闯那龙潭虎穴,这,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且不说,碧涛对这个有杀父之仇的村子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情,就是康郎山的村民,对这个从世代冤家来的姑娘,又将如何相待呢?

但是,县卫生局和公社干部不理喻她的这种隐衷,一再和她摆革命的大道理:康郎山交通不便,亟需一个受过正规、系统的医学教育,有多方面医疗知识的医生。

舍她,别无旁人。他们也极严肃地指出:解放后,经过镇反,枪毙了那些挑起宗派纷争的恶霸地主,两村村民的关系早已解冻。

胳膊拗不过大腿,吴碧涛只好勉力从命,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康郎山。为防意外,她坚称自己是公社所在地——瑞镇人。

在康郎山工作、生活了一段时期后,她渐渐发现这里的人们纯朴、热情,绝不是儿时想象中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每当她背着药箱,给村里人看病、打针之后,人们总要留住她,拉一会家常。然后,冷不丁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银鱼煮面条硬塞进她的手里。

自然,碗底下还藏有荷包蛋呢!这些,由不得你不吃,否则,对方准以为你不给面子,甚或瞧不起她。

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场面,碧涛心里便播下了一粒对康郎山的爱的种子。

现在,隔壁厨房里又传来鸡蛋下锅的“滋滋”声,一阵阵熟悉的菜油香也迎面扑来。可她却失去了往日的执着和沉静,手脚也显得那么笨拙。

连听诊器也恶作剧地几番从耳边滑落了下来。她暗暗地责骂自己:活见鬼了!今天干吗这么心慌?究竟为什么?她自己确实讲不清,道不明。

好不容易看完病,她手忙脚乱地卷好听诊器,收拾起药箱,转身就往外跑。任凭秀椿如何挽留,她横竖就是不依。

婆婆端着碗筷从厨房赶来,面汤都泼了一地,也没赶上趟。一家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直发呆。

“这是怎么啦?该不是你们怎样冲撞了她,惹她生气了吧?”婆婆满腹狐疑地问。

“……”姐弟俩面面相觑,摇头无语。

“那好,这两碗蛋面罚你一个人吃!”婆婆半喜半嗔地将两个碗朝明椿面前一推,转身就走了。明椿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是咧着嘴,望着婆婆的背影呵呵傻笑。……

回到所里后,碧涛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她记得:自幼至今,出现这种异常,还是头一次。

眼前,那个瘦高个英俊少年的身影总是拂之不去,他那浓眉下的深邃目光,总是像闪电般地灼烧着她的心房。

早在半年前,她就听说过“严明椿”这个名字,也知道他在南方一家重点大学读书。

但,那些毕竟是遥远而朦胧的故事。

之后,多次来汤婆婆家,看到相架上他的高中毕业留影照,又是那么矮小、土俗。一绺头发甚至遮过了眼角,给人以平庸,不修边幅的印象。

但,今天面前所出现的他竟判若两人:高大、健美,眉宇间充满着年轻男子的勃勃英气。胸前白底红字的“中南工学院”校徽又是那么醒目,仿佛给这个翩翩少年蒙上了一道智慧的灵光。

她,心醉了!

这晚,月色如昼。鄱阳湖上波光粼粼,被阵阵秋风扬起的波涛,有节奏地击打着康郎山的堤岸,发出一声声动人心魄的轰响。

在岛的东西两端,分别有两颗炽热的心在跳动,有两个被感情折磨得无法入眠的躯体在辗转反恻。他们不约而同地起身凭窗,凝视天边的明月,谛听着湖水拍岸的涛声,以此来消磨漫漫的不眠之夜。……

(四)夜阑情深

三天后,明椿的姐夫从县里开会回来。

姐夫叫汤云生,是康郎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刚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县三级干部大会”。

会议传达了县以下单位不开展运动,只进行正面教育的中央文件。他还私下带来了外地学生在县内造反、冲击大会的消息。

他想借鉴兄弟单位的经验,尽快在大队里成立一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文艺宣传队。以摆脱大队领导不重视,宣传不力的罪名。

一路上,他都为没有一个得力助手­——宣传队的组织者而发愁。回家见到明椿,真有如见到天外飞来的救星一样,乐不可支。

“明椿,你回来得正好,明天一早,你就帮我把宣传队的架子搭起来。”

“好的,没问题!”明椿当即一口答应。说实在的,这位音乐爱好者,已好几天没听到器乐的声音,耳边总有一种异样的寂寞。

经过一番努力,康郎山第一支文艺宣传队终于成立了。队里有5男4女共九个队员。除吴碧涛外,还有几个小学教师和三个失去升学机会的中学生。

明椿特地进城弄来些时兴节目,自编了些小品,便进行了紧张地排练。

其中,男女节目主持人和二重唱节目,因找不到第三个普通话标准些的人选,只好由明椿和碧涛担当。

“村里演戏了!”这在偏僻的渔村确实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喜讯。

一当明椿、碧涛他们双双出现在戏台上,台下那些少见多怪的村民们都禁不住大声喝彩起来:嗬,台上的那一对真是天生的绝配!

村民的议论,犹如湖面上徐徐吹拂的柔风,把两颗久已爱慕、心心相印的爱情之舟吹送到一起来了。

又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们结束了对邻村的演出。在返回的路上,走在最后头的明椿和碧涛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等完全脱离了人群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缩小了彼此的距离。

“……”四周一片森人的寂静,两人都希望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但,两人都选择了沉默和等待。

“近来,你听到了人们对我们有什么议论吗?”碧涛终于发声,打破了两人间难堪的哑寂。其实,这是在她心头酝酿、萌动了好多天的开场白。

今天,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把它吐露了出来。因为他明白,两人关系的突破,是没法指望对方来发起主动进攻的。他是典型的 “有贼心没贼胆”的书呆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得明白,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的微弱和羞怯!

但,这却如万钧雷霆,震撼着明椿的心房。

明椿,这个一生坎坷,历尽沧桑的孤儿,发现自己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到来时,却突然变得出奇地怯懦起来。他像一个完全解除了武装的士兵一样,毫无战斗力,只是本能地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对他的这个答复,姑娘极不满意。

她索性调转头,直直地企在明椿面前,用炽热的目光直逼明椿“那你是怎么想的?”

“……”在更深人静的荒野,一个姑娘面对面地站在自己眼前,连少女那种特有的温馨气息都闻得真真切切,这使明椿再也抑制不住爱火的中烧。

他激动得一把抓住碧涛的双手,半天也讲不出一句话来。月光下,只见他双颊泪光闪闪,全身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了。

碧涛被这意外的情景惊呆了,只觉得双腿一软,颓然地倒入明椿的怀里,一声接一声地抽泣起来……。

(五)水下奇珍

时光如水,转眼间已到北风飒飒,雁阵惊寒的岁月了。晚秋的鄱阳湖落霞孤鹭,天水一色。这正是捕捞银鱼的黄金季节。

银鱼,是驰名中外的鄱阳湖特产。它长不盈寸,肉身透明,无肠无肚,无骨无鳞。无论蒸、煮、炖、焙,味极鲜美。它富有多种胶原蛋白和微量元素,不温不寒,是人体滋补养颜的极品。

它的成长过程也极为奇特。其幼苗孵化于江河的入海口,再逆水回游至淡水湖泊生长。所以,尽管数量稀罕,但我国南方的几大湖里都偶有发现。

唯鄱阳湖银鱼最富特色:个小色白,肉身滚圆。故诋有鄱湖银鱼贵为朝奉皇上的贡品。

每当深秋,北风骤起,风大浪高的日子,它便成群成片地浮出水面,斗风遨游。

鱼群所到之处,把湖面都染黑了。

这时,渔民们驾着轻舟,迎风斗浪,追逐围捕。但凡丝网下处,密匝匝地足有几十斤进舱。由于它的经济价值高,产地集中,捕捞季节短等综合因素,常常孕育渔事纠纷,让人对它又爱又憎,欲罢不能。

眼下,也正是捕捞季节。

在渔场岸边的芦苇丛中,明椿和碧涛相互依偎着,凝视捕捞银鱼的热闹场面。

一阵阵西北风徐徐吹来,把合搭在他们肩头的一件上衣吹得上下舞动,也把明椿手中的一页信纸吹得瑟瑟作响。这信是学校发来的。它带来行将停止乘车船串联,返校闹革命的通知。

归期在即,他们心绪烦乱,相约来到湖边。

眼见夕阳西下了,他们谁也不愿离去。两人目睹着这些自远而近,追捕银鱼的渔船却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因为这情景同时触动了他们内心的隐痛,使两人同时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

碧涛想起了来康郎山的前夜,母亲从衣箱底下取出一把用血衣裹着的杀猪刀,呜呜咽咽地给她讲述过的一件往事。

(六)鄱湖血泪

1947年晚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碧涛母亲正卧病在床。

半明半暗的灯光下,父亲正倾缸倒盆,找米下锅。

突然,吴村的渔霸,吴雄飞推门入内:吴秋贵,明早带上刀棍、丝网,三更下船,去鄱阳湖起银鱼!

“我老婆正病在床上呢?”秋贵嗫嚅着说。

“胡说!你不想干,是吧?”吴雄飞瞪大双眼,恶狠狠地说。

“你……”秋贵天生口拙,一激动就结巴起来。

“不,不……他大叔,秋贵明早准时走”碧涛娘强支着身子勉力说。

“哼!”吴雄飞没好气,转身出外,猛拉房门。

“砰”的一声,门板把搁在竹支架上灯盏震翻了。屋内漆黑一片,只听到碧涛母亲呜呜的哭声。

次日,北风呼号,天底云暗。鄱阳湖里风大浪急。吴雄飞身着皂衣皂裤,乘坐一只方头乌篷船。身边企立着几个持刀的彪形大汉。左右排列有几十只渔船。

船队迎风斗浪,追逐着鱼群……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片黑影。

“是康郎山人!”吴秋贵惊叫了起来,他赶紧把船驶近吴雄飞。

“飞叔,我们早驶入康郎山的水面了!是不是调头?”

“调头?怕什么!康郎山又能怎样?他们不找我,我还要找他们报仇,报那200条人命的仇呢!”他怒目圆睁,嘴里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正说着,前面的船队由一艘翘头乌篷船领队,箭一般地朝这边驶来。

吴雄飞大喝一声“起家伙,占住上风!”

杀呀!船上众人齐声吆喝,几乎在同一时间拔出了刀棍,从两边迎上去,开始了一场血腥的厮杀……

械斗的结果,吴村死了吴秋贵等3人,伤十多人。船队返航后,人们把秋贵的尸体抬上岸来。只见他圆瞠着双目,背上还插有一把短刀,刀柄上刻有一个醒目的篆体“嚴(严)”字。

秋贵媳妇见状,挣脱众人的搀扶,嚎天嚎地,伏尸痛哭。

她恸哭着拔下丈夫身上的短刀,用脱下的血衣包裹着,收藏进箱底。……

(七)长空雁叫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咿咿哦哦”的雁鸣,打断了碧涛的沉思。她仰望着天边的雁阵,哀伤的心中又横添了不少离愁别恨,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了。

她慌忙擦除脸上的泪珠,定神看了看身边的明椿,他还是目光滞涩,如痴如呆地望着远方。

“哎,这些南归的旅雁,离开这里还晓得留下一声声哀鸣。可有的人马上就要离开他的亲人了,却一声不吭,只顾想自己的心思!”她对明椿长时间的沉默,显然很不满意,故意借题发挥,讥讽着他。

啊,不,……

明椿这才如梦方醒。老实人惯有的笨嘴拙舌,总是让人不能随机应答。

他顿了顿,接着说:刚才,看到那些围捕银鱼的船群,使我想起了一件我妈妈讲过的往事。

对了,我还没有对你谈起过我这个孤儿的身世。

我想,在我们的关系已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又行将接受离别考验的时候,让你知道这些,对了解我的为人,对今后“天各一方”时巩固我们的感情基础都有好处的。

碧涛一听“嗡”的一声,头变得如磨盘般大。第六感觉告诉她,那故事准包藏有不吉之兆。思想间,她顿时脸青气逼,手足发麻。

可书呆子明椿对此毫无知觉,依然绘声绘色地述说着,忘情于他的历史故事之中。……

(八)血染鄱湖

事情得从50多年前的晚清说起。

当时康郎山住有一家靠打抢(海盗)发家的恶霸,叫严继宗。他几乎占有康郎山的全部土地和鄱阳湖的大部分渔场。此人心黑手辣却又诡计多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这一年,他和对岸吴村的大渔霸因争捕给西太后的贡品——鄱湖银鱼而发生争执,双方约定10月10日在鄱阳湖交战。

本来,论人口,吴姓是个望族。康郎山的严、汤两姓合起来不足他的半数。加之,吴村位于康郎山的西边。秋冬期间,鄱阳湖里多刮的是西北风,吴村顺风扬帆,交战态势对严继宗极为不利。

但是,严继宗世代为海贼,祖传秘诀善观天象。

交战前夜,他根据云层,月晕的变化,知道次日是个先雾后晴,午间转东南风的天气。他心生一计,决定在船上密载石灰,等两船交头,迎风扬撒石灰,则对方无法开眼,完全失去战斗力。

任凭你千军万马,都得做他刀下“断头鬼”。

他知道:此计的关键在于占住上风。倘若吴村看破天象,绕道从东边与他交战,其后果是极为严重的。他猛然记起,吴村有个号称‘活孔明’的老人,他观天察地的水平不在自己之下。

这是实现他那“石灰战”机谋的主要障碍。

于是,他急忙跑来我家,叫起我的祖父严志义。掏出一柄短刀,让他连夜潜入吴村,杀死“活孔明”。

原来,我祖父自幼好武,练得一身好功夫。一纵身能跳过一丈高的土墙。数十步外,飞石击物,弹无虚发。但他秉性善良,从不妄动杀戒。

面对严继宗的血腥要求,祖父不依。严继宗脸色一沉,扬言不仅要收回我家的租船,还要将祖父按“叛族罪”家法处置。

祖父无奈,漏夜起身。约莫三更时分,弃船登岸,潜入‘活孔明’屋内。

正要动手,突然门外人声嘈杂。一伙持刀挟棍的汉子在一个头领的带领下,闯入了‘活孔明’家。逼迫他的独生儿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孙子上船去参加械斗。

‘活孔明’跪地求饶,被打得口鼻流血。

这情景唤醒了祖父的良知,他飞身下楼,一刀结果了头领的性命,轰散了众人,放跑了‘活孔明’的子孙。吴村顿时像炸了营的马蜂窝一样,乱成一片。

祖父趁机上船,赶回康郎山天刚拂晓。

此时,严继宗正催人上船。祖父上前向他交刀,并把刚才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向他禀报。

严继宗听后,勃然大怒。趁祖父不防,猝然持刀朝我祖父后背刺来。祖父大叫一声,倒地而亡。

严贼这才整队开船,向鄱阳湖进发。

他的阴谋果然实现了。正午时分,他们用竹竿穿着200多颗血淋淋的人头,扛着打街(游街),喜气洋洋。……

祖父死后,祖母悲痛万分,暗中将这把乌木短刀收藏起来,等待机会,报仇雪恨。……”

“乌木尖刀!”碧涛突然失声尖叫了起来。

“是的,后来爸爸成年后,这把尖刀一直藏在他身边”,明椿依然不管不顾,沉溺于自己的故事之中。

(九)相煎何急

“1947年,大概也就在这个时节,我爸爸大病初愈。为了赚些柴米钱,不得不硬撑着身子随严继宗的儿子——严养斋出湖。

上船前,母亲煮了一点干饭给他吃,然后,哄我和姐姐到外边玩。姐姐不知从哪儿偷来了爸爸的短刀,在门前给我削梭子(注)。一不小心,将左手划了个口子。

我俩吓得哇哇直哭。母亲闻声赶来,一把夺去姐姐手里的短刀,递还给父亲。

之后,拉她进屋去包扎。

就这样,父亲插上刀,搧起网,离开了我们。想不到,他这一去就永远回不来了。”明椿喉咙梗塞,身边也传来碧涛的抽泣声。

“后来,据同去的二伯讲,他们出湖不久,就发现上百条渔船朝康郎山方向驶来。眼尖的看出是吴村的黑帮头子吴雄飞领头。

‘不好了,吴村人仗着人多势众来抢捕银鱼了!’有人失声嚷道。父亲唯恐出事,和二伯正欲调转船头。不料,严养斋将乌篷船横住去路,厉声喝道:今天一靠岸,每船得给我交300斤银鱼。

你们这样回去,拿什么交我?面前,那几个吴家贼种算什么东西!

想当年,我们一次就砍下了他们200颗狗头。有种的,快给我上。

说毕‘飕’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嗖嗖的军刀。众人一时狠了狠心,也纷纷从舱里取出鱼叉,吆喝着朝前驶去。

对方也仗着船多,分两路将我方压在下风方向。

严养斋丧心病狂地挥刀指挥船只列队攻阵。位于我方最前排的是我父亲和二伯合驾的渔船。

双方船只刚一交头,众人齐声呐喊,就刀对刀,叉对叉地厮杀了起来。与我父亲交锋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矮壮青年。他袒胸露肚,怒目圆睁,操刀朝我父亲连连砍来。

父亲大病之后,元气大伤,未交几个回合,就吃不消了。二伯正欲将船荡开,在旁督阵的严养斋挥刀大骂。二伯稍一犹豫‘咔嚓’一声,对手一刀就将我父亲砍翻在船上。

二伯见状,怒火万丈,他报仇心切,扔下手中的船桨,扬起鱼叉,大喝一声,纵身跳上吴家的渔船,和那个矮鬼接手厮杀。

不料,那家伙越杀越勇,眼见二伯也支持不住了……

突然,倒在船上的父亲甦醒过来了,他挣扎着半支着身子,从腰间抽出乌木短刀,拼出最后的力气,扬手朝矮子掷去。

短刀正中他的后背,他惨叫了一声,打了个趔趄。二伯趁势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十)情义冤仇

明椿只顾情绪激昂地讲述着,冷不防身边的碧涛“哇”地一声,昏死在自己的怀里。

方才,他完全忘情于几十年前那场悲惨的血战中,全然没注意到身边碧涛的情绪变化。

早在他的故事刚要开始的时候,她已有不祥的预感,在她失声叫出“乌木尖刀”的时候,她已在猜度:身边这个占据了自己全部身心的情侣,或许是与自己有着杀父之仇的冤家!

随着故事情节的深入,担心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全身不由得瑟瑟颤抖起来。最后,只觉得天昏地暗,手足发冷,最后“哇”地一声晕死了过去。

明椿这才发现,大事不好,还只道是女孩感情脆弱,听不得这样血腥的故事。

赶紧将她一把抱起,朝村里迅跑。

不多久,碧涛渐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明椿手中时,她拼命地挣开,企立在地上,然后,像一个脑残病人一样,摇晃着,没命地朝卫生所跑去。……

对这一切,明椿不明究竟,起先,只顾立在那儿直发愣。

之后,稍有意识,立马赶上去,她已经冲入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合上了房门。任凭明椿千呼万唤,手推脚蹬,也不闻回应。只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明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搓着手,在门口来回打转。久思无法,只好到旁边的大队部,找到正在值班的姐夫。

姐夫问明情况,只当是碧涛脑子受到刺激后,精神失常,慌忙摇电话向公社医院求助,同时让明椿回家去叫姐姐,来卫生所照看碧涛。

可电话占线,久摇不通。

(十一)沉疴丽人

在屋内,碧涛哭得昏天黑地。泪水把枕头都浸湿了一大片。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刀绞般地疼痛。父亲的血衣,母亲领她讨饭时的情景,乌木尖刀,明椿深邃的目光,争相在面前盘旋。

头脑里一片混沌、迷蒙和空白。她自觉已陷入了泥潭,走入了绝境,无路可走,无计可施。

绝望中,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现:天下的短刀多着呢?说不定明椿讲的并不是自己保存那把。“偏爱”就这样老让人心存侥幸。

她急忙止声,扭亮台灯,从箱底下拿出血衣,取出那把尖刀,在灯光下仔细辨认。

这是一把双刃杀猪刀,长约七寸。

刀尖前有2寸左右的锈迹,显然是当年的血迹未经拭除,所引起的锈蚀。刀刃后半部分,至今还寒光闪闪。根部的乌木手柄上,赫然刻有一个篆体的“嚴(严)”字!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晃晃悠悠,完全不能自制。

渐渐地,她只觉得手足发麻,嘴角抽动。继而,四肢的神经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从下到上,周身也变得麻木不仁了。朦胧间,她意识到自己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原来,自父亲死后,幼小的她随母乞讨,流落四方。饱受人间苍凉,历尽了世间沧桑。为了养活女儿,母亲不得不改嫁给瑞镇的一个木匠。

此人性情暴戾,生性好赌。赌场稍不得意,回家便将母女俩殴打出气。碧涛幼小的心灵受到损伤,养下了这个毛病。儿时,稍受刺激,便会发作。长大成人后,才根本好转了。

今天,这个突然的打击,使她的故疾重发了。

(十二)血衣惊魂

明椿从大队部出来后,小跑着赶回家里,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姐姐。

姐弟俩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卫生所跑去。

远远看见碧涛窗口的灯光明亮。明椿向前一步,猛敲房门,没有动静。门边的窗户紧闭,他急忙扶住铁栅栏,爬上窗台,从气窗上朝内张望。

只见碧涛微睁着双眼,趴在窗下的书桌上,手边一件血衣,中间还摆有一把吓人的尖刀,那刀锋在灯光下正寒光熠熠。

“不好!碧涛被害了”明椿失声叫了起来,一边飞身跳下窗台,一脚揣开了房门。姐姐闻声,也三魂吓去了七魄,紧随着弟弟,疾步入内。

“碧涛,我可怜的碧涛,你醒醒,快醒醒呀!”明椿从桌上一把抱起碧涛,止不住情感的汹涌,边哭边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送医院抢救。

“姐姐,姐姐,快去问姐夫,救护船在哪?”明椿火急火燎地问。但是,许久未闻回音。扭头一看,原来她正对着那柄尖刀发呆。

“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那些?”明椿面带愠色,大声说道。

闻言,姐姐缓缓地扭过头来。她目光滞涩,神情呆板,潸潸的泪水在灯光下尤其分明。

“姐姐,你怎么啦?救人要紧!”

兴许看见弟弟手中的碧涛,姐姐这才回归了部分理性。她探手在碧涛鼻下一摸,气息犹存,身上也未见有刀伤血迹。转身风快地将刀包好,锁在桌柜里。然后,急速朝大队部跑去。

一路上,姐姐的内心也如翻江倒海一般,思绪万千。

刚才在碧涛屋里,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家的乌木尖刀。再看见包着尖刀的血衣,和血衣旁昏倒的碧涛,她全明白了:鬼使神差,冤家路窄。这出戏将后如何唱下去?

这对被命运反复作弄的苦人儿将后怎么办?她以一种奇特的心情思索着碧涛,更以一种近乎母爱的感情来忧虑弟弟。这,就是她刚刚竭力克制,欲哭无泪的原因。

路上,可巧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云生。于是,他们一起把碧涛护送到村西的码头侯船。

(十三)疑窦丛生

瑞镇公社地处鄱阳湖水乡,所辖几个大队的村民,多数是湖上作业的渔民。所以,公社医院配备了一艘摩托快艇,专作水上救护。

碧涛当晚被送入医院急救室进行抢救,输液输氧,一直忙乎到天亮。明椿在门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悠了一整宿。他不但急于了解碧涛的病情,更要紧的是她发病的原因。

昨晚,在解除了碧涛被杀的顾虑后,接踵而来的是对起病原因的疑虑,其实,这比什么都窝心。那桌面上的尖刀和姐姐异常的神态,又一次浮现在自己面前。

“什么原因使碧涛如此伤心,以至犯病?”如果说:在昨晚的慌乱中,这仅只是思维空间里一道遥远的石火电光的话;那么,在而今,则已成了他头顶上爆鸣的阵阵奔雷!

昨晚发生的一切:从鄱湖赏渔到忘情尖叫,从恸哭狂奔到夜半昏厥,从“乌木尖刀”到姐姐的泪水,种种迹象都朝着一个不祥的目标延伸——她,莫不是……

明椿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只好麻木着脑袋,找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来自宽自解。

“不,她不是吴村人,她是瑞镇人!”如走夜路哼曲子,他在急救室外兀自念叨着。

显然,这是他聊以自慰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吱”的一声,急救室的房门突然开启了。从室内走出一个护士。她取下口罩对明椿说:病人传下话来,让你去瑞镇东大街10号,把她母亲叫来。

然后,……请……你回去休……息。

后几个“客套”词,她讲得十分勉强,显然是懂礼仪的护士自行添加的。

(十四)爱屋及乌

明椿找到东大街10号,门正掩虚着。他冒冒失失地推门一看,屋内刨花木屑满地,几张半成品的桌椅和木工工具横七竪八地堆了一屋。前厅无人。

“屋内有人吗?”他一边问,一边沿着小过道,朝后屋走去。

“啊,有,快进来!”答话的是一个50来岁的妇女。

明椿近前一看,她也有一双碧涛似的眉眼,只是眼神较为暗淡,没有年轻人那特有的活力;但却充满着慈祥和和蔼。她头发花白,眼角上的皱纹像刀刻过的一样,无情地向外扩张着。

这一切,明确地给她写上了饱经人间风霜的注释。

“伯母!”明椿怯生生地喊道。

“嗳,请坐,请坐!”她习惯地用腰间的围裙擦拭着双手,然后敏捷地解下来,拍打着身旁的板凳。

“是这样,……碧涛让我到你这儿来……”

听到“碧涛”二字,正在澈茶的她不待明椿讲完,就走近身来,用一种特异的目光朝他上下打量着。

吴母是个明白人,她早已意识到面前的这个英俊小伙与女儿的特殊关系。一丝神秘的笑容不顾她理性的克制,依然显现在她的眉宇间,那么愉悦,那么感人!

它让明椿强烈地感受到她对女儿的爱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深沉!

此时的明椿,完全被她炽热的母爱所征服了,他实在不忍心用碧涛住院的消息去刺痛她的心。他赶忙顿住话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语塞了。

小伙这副迂腐的熊相,在旁人眼里是笨拙,但在“准岳母”心里却是可爱的“厚道”。“你什么时候认识碧涛的?”见明椿在那儿发窘,她赶忙接话,另辟话题。

“有些日子了。”

“你是外地来的吧?”

“我在南方读书。”

“是大学生?”

“嗯,入校都3年了。”

闻言,吴母神情越来越怡悦,目光越来越明亮。她正盘算着进厨房给明椿煮点心,不经意回头问道:“你家在哪里呀?”

“康郎山严家。”

“什么?康郎山严家?!”就像冷水浇入开水锅中一样,她脸色哗变,刚才的热情洋溢顿时冰消,她双腿如铅,再也迈不出前行的步子了。

“她让你来干什么?”她冷冷地说,脸上又恢复了初见面时的哀伤。

“碧涛昨夜陡然发病,我把她连夜送来公社医院。抢救了一夜,现已脱离了危险,她让你去一下。”

“啊,我苦命的女儿呀,你住院了?”吴母的神色一下又慌乱起来了,她撇下明椿,发疯似地跑开了。……

(十五)天不从愿

吴母赶到医院时,碧涛已由急救室转入普通病房。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安排了三张床位。目前,只住有碧涛一人,显得有些空旷。

吴母推门入内。

碧涛见是母亲进来,只叫得母亲一声,二话未说就倒在娘怀里,嚎啕大哭。

母亲托起女儿的下巴,也不问病情,劈头就问:刚才那来家的男的怎么认得你?是什么人?

碧涛闻声,哭声更加凄厉。

“他……他,天不长眼,那个冤……家,正是那把尖刀的……”碧涛语无伦次,哭着说道。

母亲听后,也失声恸哭起来,母女俩一道,在病房里直哭得天昏地暗。

过了一会儿,母亲起身,强止悲声,正颜厉色地教诫女儿:“今后,不许你再和他来往!也不得和康郎山其他后生男子来往。要不,别怪我做娘的心太恶,不认你了!”

“晚了!娘,……我……我……”

什么?你,你这不要脸的贱骨头!

说着,怒火攻心,连声八声地咳嗽了起来,嘴里还吐出了鲜红的血水。碧涛见母亲如此伤心,怕气死老娘,赶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给她捶打后背。

谁知母亲根本不买账,抬起手臂,指着她的鼻子继续骂道:你这催债鬼,才离娘几天,就干的这等好事?!你自己不要脸面不要紧,这叫我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老爸?

若有个闪失,叫我今后如何见人啦!她伏床咳了一阵后,稍稍缓过气来,又接着说:不行,别说你‘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舂成了蔴糍,我也要把你们拆散!

吴母越想越气,一伸手“啪”的一声朝碧涛脸上打了一巴掌。出手之后,她又懊悔不迭,一把揽起女儿,同她一道放声啼号起来。……

(十六)机缘凑巧

明椿赶回医院时,正赶上吴母追问碧涛。

透过窗户,屋内的一切他都看得真切,听得明白了。至此,聊以自支的精神防线全都崩溃了。他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脑子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那晚,把碧涛送进病房返回时,明椿姐——秀椿立即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悄声告诉了丈夫。云生也立即锁起了眉头,连称“糟糕!”。

事情的确棘手。同明椿讲明,怕他禁不起这个打击,闹出毛病来;瞒着他,眼见碧涛已经知情,反应又是那般激烈。而且,还藏着那把吓人的利刃。

万一出现现实中的“望江亭(注)”那如何对得起明椿,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姐姐执意走回头,去瑞镇和弟弟讲明真相。让他赶紧返校,与碧涛从此一刀两断。

姐夫还不忍心拆散这对婚姻。他觉得:历史的悲剧不能再在新的一代身上重演。他甚至拿出老古话,“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对婚”来劝说妻子。两人争论了半宿,最后决定:尽快去瑞镇看看,以防意外。

次日一早,云生交过班,他们就搭上去公社交鱼的机帆船,急奔瑞镇。

刚交七点,他们就在瑞镇拢了岸,夫妻俩一路小跑着朝医院赶去。半路上,正好碰上明椿。他丧魂失魄,木然地在路上蹒跚。

“明椿,你去哪儿?”姐姐含着泪水,近前问道。

“……”明椿半天无言,只会直勾勾地望着姐姐。眼角的泪珠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

见状,云生已明白了一大半。他示意妻子止声,让她带弟弟上渔船用饭。决定自己去医院问个明白。

走入病房,碧涛母女二人仍在边谈边哭。

“吴医生,病好些吗?”书记问。

“啊,是汤书记!好些了,好些了。还劳你来看我,请坐,请坐。”碧涛赶紧用手帕擦去泪水,正要起身;书记连忙止住她,说:“别动,千万别动!好好休息。”

说毕,转身向吴母点头打招呼:“这是吴妈妈吧?大婶好!”

“嗯,嗯”吴母也慌忙掀起衣角,拭去眼中的泪水。勉力挤出一些笑容来,起身给客人让座。

“别客气,我这边好坐。”云生频频摆手,在碧涛对面的病床上坐下了。他丝毫没有当官的架子,一脸和蔼,轻声询问碧涛的病情。

这边吴母看得发呆,突然心头一惊:“这书记怎么看来这么面熟?”她坐在一旁独自发愣,搜肠刮肚地琢磨:这人准在哪儿见过。好半天,她终于想出来了:“原来是他,云生!”

注:这曾是一出家喻户晓的段子。讲的是烈女谭记儿邂逅书生白士中,两人互相倾慕,成婚赴任。杨衙内嫉之,诓取诏书、势剑,拟杀士中,夺取记儿。

记儿乃乔妆渔娘,于中秋之夜,驾舟至望江亭,故意与杨衙内周旋,将杨灌醉,得以复仇。

(十七)偶结善缘

十三年(1954年)前,鄱阳湖的水势很大,吴村成了水乡泽国。

一天,吴母领着六岁的碧涛沿着圩堤去瑞镇要饭。母女俩衣着褴缕,小碧桃步步叫饿。

俄而乌云盖顶,风雨交加,狂风卷着恶浪一次次漫过圩顶,浪花夹着雨水洒在母女身上,把小碧涛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拉着她,顶风冒雨没命地奔走。

因为,距瑞镇尚有几里圩堘路,而脚下的堤坝随时都有被大水冲垮的危险。

果然,不到片刻工夫,“哗”的一声巨响,前后的堤段都决了口。洪水呼啸着奔腾而过,豁口越来越宽,母女俩被洪水困在残堤的孤岛里,绝望地哭叫着。……

第三天拂晓,湖心驶来一艘渔船,云生夫妇正出湖打渔。丈夫在船前撒网,妻子在船后划桨。

“噫,那边好像有人!”云生突然发现远处的断堤上,有个怀抱小孩的妇女,像是在掩面哭泣。

秀椿手搭凉棚一看,果真不错,连忙将船朝残堤划去。救人心急,渔船很快就驶近了目标。

“小心,漩涡!”云生发现船头的正前方,洪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涌过豁口,在四周卷起一个个漩涡。他连忙跑去船后掌舵,秀椿则跑去船头伸出手臂,试图拉住堤边的野草拢岸。

不等云生将船停稳,她飞身上堤。只见一个怀抱小孩的妇女斜倚在残堤的界碑上,已饿得奄奄一息,小孩早已不省人事。夫妻俩七手八脚,把母女俩扶进船舱。

“云生,你快去船后划桨,把她们送瑞镇抢救”妻子支走丈夫后,赶紧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母女换上。又斟上一杯茶水朝小孩嘴里灌。

但孩子牙关紧闭,水汩汩地从嘴角边流了出来。她无计可施,转身又往那妇女嘴里罐,一杯水下肚以后,她渐渐地甦醒过来了,嘴里也不住地发出“哼哼”的声音。

秀椿不敢怠慢,回头又抱起小女孩,一手用筷子撬开她的牙关,一手解开衣襟,挤出奶汁,一滴滴往碧涛口中射。

见这情景,吴母在旁边感动得热泪盈眶,泪水顺着她的腮帮,和着奶汁的节拍一滴滴落床头。……

小碧桃终于苏醒过来了。秀椿喜不自胜,转身去后舱生火。

不久,就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银鱼抱蛋。

吴母饿急了,大口大口地饕餮着,可旁边的小碧涛眨巴着眼睛,摇摇头,一口没吃。

秀椿用手背靠了靠她的额头,发现她正在发烧,忙安慰吴母,说:孩子还有些烧,医院一会就到了,你千万别急。

“太多谢你们了!你们救了我们两个穷叫花子的性命。只有来生变牛变马来报答你们!”说完就要下跪。

秀椿慌忙止住她,说:大婶,快别这么说,老古话:三年修得同船渡。这也是我们的缘份。再说,吃米谷的人谁能不碰上个三灾两难的?

世上的穷人还不都图个你帮我,我帮你。说不上什么时候,我们还得要你帮忙呢!

说话间,舱外传来云生的声音:“瑞镇到了!”。

他结好缆绳,走进舱来,背起碧涛,扶着吴母,匆匆朝医院赶去。……

经过医生诊断和输液治疗,孩子的血压还是很低,医生告诉他们:“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造成孩子贫血和白血球超低,很有可能会诱发肺炎及其他疾病。为保险计,最好要立即输血。”

话音刚落,三个人同时撸起了袖子。互不相让。

“不行,这位大婶状态不好,不能抽血。大哥大嫂,请随我来验验血。”

化验结果,云生血型不合,秀椿为“O”型血。她兴奋得边挽袖边挖苦丈夫说:“不行就是不行,争也没用,快去给我照看他们去。”说毕,扬臂握拳,让医生抽血。

500CC鲜血流入碧涛体内后,她蜡黄的脸渐渐红润起来了。眼睛也开始有了神采。

旁边的吴母悲喜交集,拉着秀椿的双手,“哇”的一声恸哭起来。

(十八)悲喜重逢

往事如梦。吴母想着,想着,不觉眼圈发热,又习惯地掀起了衣角……

“我走了,吴妈妈!小吴没事,你老不要难过。”书记的声音打断了吴母的思绪,使她返回到现实世界,过两天,我会和明椿姐姐一起再来看望你们的。他边说边起身,声音仍是那么和蔼。

“不!”吴母霍然起身,哽咽着说:云生兄弟,你得去我家吃完饭再走!

书记听到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

转身再度仔细打量吴母,这才发现,面前站的正是12年前的那位大婶。就如在鄱阳湖迷航的渔船,发现了康郎山一样,他心上的忧虑为之一扫,对明椿他们的未来顿时了充满信心。

啊,大婶,是你呀!十多年不见,你老变多了!

的确,12个年头,对衣食不愁的普通人,往往是“万事如昨”的“弹指一挥间”。但对饱受人间辛酸,度日如年的她,却浑如一生半世。期间的变化,自然是天翻地覆,不堪触目的。

无怪乎,近在咫尺之间,云生竟同她“相逢不相识”!

碧涛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她躺在床上,吃惊地瞪大眼睛,来回地朝他俩张望。

“涛儿,你不认得吗?这就是12年前救过我们的云生哥。”

她这才明白,明椿一家,原来是母亲常年念叨的那家打渔人。对儿时那次险遇,她刻骨铭心,至今还时时出现堤倒浪涌,洪水滔滔,四顾无人,求生无门的梦魇。

但对云生一家仗义相救的情景,由于当时处于意识模糊的混沌之中,没留下一点印象。

现在,当年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她心中几个被历史扭曲的形象,一下子又被历史矫正了过来。她再度回望云生,觉得他,连同他那一家老小一下子都变得高大伟岸起来了。

(十九)雨过天晴

“大婶,真想不到,一别十多年了!这些年月你们可好?”云生紧握着吴母的手,关切地问。

“嗯,好,……总算捱到了今天。”

吴母不愿深入这个话题,转而说:“那次,你们救了我们母女的性命,我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讲,你们就走了。后来,我用你们留下的钱交了医药费,还剩一点就买了点粮食。

孩子好后,我依旧领着她挨门要饭。

好心人劝我,为了孩子,还是再靠个男人吧。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就嫁给了黄木匠。指望靠他把孩子拉扯大,晚年能有个靠就。谁知这人不走正道,日赌夜嫖,对我们娘俩恨之入骨,动辄打骂。

为了孩子,我只好忍气吞声,苦撑苦捱。

好在碧涛自小懂事,读书刻苦,考上中专后又参加了工作。我想: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我要她好生珍惜自己,找个好男人。老古话: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娘这一辈子命苦,就是嫁错了老公,前夫人好命短,后夫性恶寿长。……

害得我好苦啊!

吴母边说边哭,碧涛也在一边抽泣落泪,此景此情,连云生也止不住鼻子发酸。

“谁想到,我的苦命还没到头”吴母捏了捏鼻涕,接着说:这该死的自作主张,在外头瞒着我,干的好事。偏不巧,冤……

她原本要讲“冤家路窄”可话刚出口,就收了回去,良心让她迷茫,不知所向了。

“大婶,你的苦处我很清楚”云生赶紧接口说,“过去的事,你也清楚:挑起吴村和严家相杀的,既不是明椿爹,也不是碧涛爸。他们都是被渔霸老财逼上杀场的受害者。是封建势力的牺牲品。

严、吴两村斗了上百年,打了几次仗,哪一次不是两村的恶霸狗咬狗,争权夺利引起来的?然后,他们借刀杀人,逼着我们穷人刀对刀,枪对枪,血刃相见。

鄱阳湖里流的是我们穷人的血,岸边讨饭流浪的是我们穷人的孤儿寡母。他们自己哪丢过半根毫毛?他们造了那么深的孽,制造出那么多的鳏寡孤独,又有哪个恶霸对他们发过慈悲心,进行救济?

老古话:惺惺相惜。

‘天下贫雇农是一家’只有我们穷人才会痛惜自己的兄弟姊妹。你讲是不?”不愧是当书记的,他讲起来,妙语连珠,大道理一套套的,让碧涛母子心悦诚服,连连点头称是。

“婶子,挑起1947年两村相杀的恶霸头子,也就是杀死碧涛和明椿父亲的真正元凶,早就被政府镇压了。老一辈的冤仇都在51年镇反时,由人民政府给他们申雪了。

倘若他们神灵有知,早已拉起手里共庆胜利了。我们活着的人干吗反倒耿耿于怀呢?

再说,明椿姐弟的为人,我想您老和碧涛心里都有数。把女儿,把

自己交给她们难道还不放心吗?

如果,他们对你们还有什么看法,那由我来做工作。你们该不会怀疑我这做书记的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吧?”书记一席话,把母女俩直说得云销雨霁,大地重光。

母亲频频颌首,女儿眼睛里又射出了那动人的光采。

“他们现在在哪?”碧涛低头柔声地问。

“啊,刚才明椿企在医院门外,神色很不好,我让他姐带他去队里的渔船上休息去了,你们好好歇着,我去看看他们。”说毕,连忙起身出门。

“那,千万拜托,把他们带来我家。”吴母情绪高涨,扶住门槛朝云生嚷道。

细心的碧涛发现母亲的感情已起了根本的变化,只觉得悬石落地,蓬荜生辉,一骨碌从病床上爬起来,追到门口,大喊:“姐夫,确要记得,东大街10号。”

(二十)情丝难断

云生一番生花妙言,不仅给母女俩指点了思想上的迷津,也使碧涛的身心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她们当即办好了出院手续,喜冲冲地回到家门。

此时,黄木匠还没有回来。她们暗自庆幸,少了个绊脚石,也少却了事后不少的啰唣。

“妈,你生火烧饭,我去买点酒菜!”

“好的,快去快回,好帮我杀鸡喔!”

“没问题!”母女俩就这样各自忙开了。

瑞镇渔船码头。

云生气喘吁吁地跑到时,康郎山大队的船队早已离埠了。他只好缓步朝西走去,想撞撞大运,搭个顺风船。可巧,附近还泊有一只队里的机帆船,因马达出了故障,正拢在岸边排故。

云生赶紧让一个洗衣的大娘给碧涛她们捎个信,便一步纵上了驳船。……

在鄱阳湖通往康郎山的航道上。姐姐在船舱里细声地劝说着弟弟,再三再四地晓以利害。

可明椿怎么着也无法斩断情丝,怎么也无法把一个热恋中的弱女子,同一个人性泯灭的复仇狂联系在一起。他坚信自己对她的温存、善良知根知底。

但,对她那久藏箱底,秘而不宣的血衣和利刀的一无所知,却又使他不寒而栗。

人心难测,在北京串联时不是亲眼目睹许多貌似文静、温柔的少女,转眼间,变成了手握皮带,动辄打人的凶煞吗?如果说,过去她对自己一往情深是出于对历史的无知的话。

那么,当真相大白的今天,她心里燃烧着的到底是热恋的爱火,还是复仇的烈焰呢?那仅凭邂逅相逢,一见钟情,建立不足两月的感情,能敌得起两家三代的血海深仇的冲击吗?

久思之下,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快悬崖勒马,斩断情丝。在决心正在产生的当儿,似乎又闻得良心的呼唤:她毕竟为你作出了牺牲。没有你,失去了少女至珍的她,将如何立世?

他思前想后,越想越乱。

不过,他明白:要摆脱眼前的困窘和人言的围剿,唯一的上策是“走”。

主意已定,他抬头对秀椿说:“姐姐,我想今天就返校。”

“今天?”听到了自己所希冀的回答,本应高兴,可姐姐仍止不住心惊。

“没错,我想赶10点钟去南昌的班船。”

姐姐悲喜交集。悲的是:弟弟高兴而来,扫兴而归。今后只身在外,没有亲人劝导,恐难经得起这一打击。喜的是,弟弟终于醒悟了,从此远离危机,远离凶险。

也好。只是你这次回来,什么也没来得及弄给你吃。我们姐弟俩,也没好好坐下来谈过一次话。就这样走,让姐实在过意不去。今后会时时后悔,会时时想你的。

说着,姐姐声音梗塞,连忙用衣袖拭泪。

弟弟,你这样早些去也好,免得在这夜长梦多。我这就去帮你收拾行李。到校后,一定要早来信,免得我放心不下。

在外头千万要保重自己,把天大的事放一边。

现在,外头很乱,千万要接受父辈的教训,万万不可卷入两派的口角是非,更不要参加他们的争执斗殴。

姐姐一步一回头,过了一会又补充说,如有相当的女子,就在外头找一个,永远莫回这个是多非多的地方!

姐姐的话字字情深,句句在理。明椿听得明白,也一一点头答应了。……

(二十一)亲人去远

瑞镇东大街10号。碧涛母女正有说有笑,忙得满头大汗。突然,走入一个大娘,她捎来口信说,明椿姐弟早已走了,云生也乘上了机帆船,正待启航。

母女闻讯,慌忙熄了炉火,将杀好的鸡和其它酒菜,放一个篮子装着,一溜烟地朝码头赶来。

到得岸边,云生的船已“突突”地响了起来。

在云生的搀扶下,她们一起上了船。

一路上,三人谈笑风生,朝圩堤指指点点,寻找当年戏剧般相逢的故址,共同回忆往事,憧憬未来。

船到康郎山,云生领着她们径直走入家门。

汤婆婆正在厨下煮饭,闻声跑了出来,同吴母点头打了个招呼,就一把拉住碧涛,在日光下上下打量着:闺女,听说你生病了,急得我一宿未交眼,只当你在湖边遇上了‘赤脚外婆’(注),着吓丢了魂。

我正思量着给你去那招魂呢!这下,好了就好!

“婆婆,你放心,鄱阳湖里的‘赤脚外婆’,看到我这‘赤脚医生’,早就吓跑了。”碧涛“咯咯”地笑着打趣道。

“妈,明椿他们呢?”云生四顾无人,忙问。

“啊,都忘了告诉你们。姐弟俩去码头了。听说要赶10点去南昌的班船。”

碧涛连忙抬腕看表,离开船只差3分钟!情急间,拉着母亲拔腿就跑。

母女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码头,船已开出老远。

岸边,只有秀椿在掩面哭泣,江风撩起了她的衣衫,吹乱了她的头发。

突然,天边“呜”地一声汽笛长鸣,像是告诉人们:亲人远矣!……

注:赤脚外婆,是江西民间传说中的野鬼,专门摄人魂魄。

大凡被它掳去魂魄的人会无端地发烧,说胡话,昏迷。需要亲人去着吓现场,呼叫患者姓名,谓之“招魂”还要领魂魄回家,详见拙作《冠山品茗》161页之“退吓”。

(二十二)冰炭校园

一踏入中南工学院的校门,明椿就如踏入地狱的入口一样。

昔日灯光闪烁的校牌,如今漆黑一团。在惨淡星光的掩映下,依稀可辨两幅白纸黑字的大标语:“文攻武卫,造反有理!”和“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和中央文革!”。

他绕过用破烂桌椅垒起的障碍物,战战兢兢地走入校门,犹如踏入阴司鬼府一样,背脊一阵阵发冷。

目光所及处,空无一人。

只有林荫道两旁贴满的五颜六色的标语,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昔日洁净、肃穆的图书馆,如今内内外外都堆满了断砖残瓦。

几张砸烂的阅览桌,四脚朝天地躺卧在入口处和石级上。大门玻璃被砸得稀烂,门上方的“XX派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标语,也被风雨侵蚀得残缺不全。

显然,不久前,这里曾进行过一场恶斗。

走入自己的宿舍,其景象更让他迷茫。

同校门口一样,宿舍楼前也堆满了破烂家什“工事”,中间只留有一道窄缝,供人出入。

偶而一、两个戴藤帽,持木棍的“造反派”进进出出。

与这种怵人的战斗气氛相反,从灯光明亮的窗户里,却传出一阵阵乐极狂欢者的吆喝和狂笑。一些不成节拍的乐器,也慷慨地贡献出自己的噪音阈值。

这一切,合成了一曲学生宿舍特有的《文革小夜曲》。

原来,随着运动进入到两派无休止的争论和武斗阶段,大部分学生都消极了,厌倦了,无望了。

他们不知今后路在何方?全然不理会那些政客们鼓噪的“国家大事”也不听最高统帅发出的: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最高指示”;

整天呆在宿舍里,不问观点,不问派别,及时行乐。每天用扑克和象棋消磨时光,用自己最惬意的手段,兀自逍遥起来。

只有,极少数“决心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的‘左派’(注)”才紧跟“中央文革”醉心于投石舞棒,甚或耍刀弄枪的“文攻武卫”之中。

明椿无意去理会这些离奇的现象,也无心去揣摩同学们的变态心理。

他缓步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眼就看见那斜挂在墙上的二胡。这使他的心,透过身边光怪陆离的迷雾,一下就飞回到宁静的鄱阳湖小岛,回到那甜蜜的中秋之夜……。

一轮银镜般的皎月,高悬在鄱湖上空。广阔的湖面上闪烁着万道粼光。

明椿架着二胡,坐在岸边演奏着家乡渔歌。碧涛侧卧在他的脚下,深情地和唱。她那银铃般的嗓音,和着悠扬的琴声,飞向广袤的苍穹,飞向十里渔乡。……

音乐的旋律使他们产生了爱欲的共鸣,艺术的力量激起了他们不可抑制的情感冲动。明椿戛然收弓,把二胡抛得老远,一把将碧涛揽进自己的怀抱之中……

想着想着,他激情澎湃,爱火中烧。他强烈地感觉到:在这远离故乡,举目无亲的异地,在这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今天,他格外需要她,需要她的温馨,需要她温柔。

被压抑多日的爱火,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把一切前隙宿怨,幽恨怨结,统统烧得精光。明椿亟不可待地拿起了笔,毫无保留,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情感统统倾注在字里行间。

当他郑重地把信投入楼下的邮筒时,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似的,内心释然无比。

他长吁了一口气,小跑着回到宿舍,操起二胡,把那首轻松明快,乡土气息浓郁的曲调,送上了这多事之秋的夜空。……

注:当时“四人帮”曾将那些紧跟她们 “文攻武卫”战略部署的积极分子,称为“决心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的‘左派’”并宣称此语源自于“最高指示”。

(二十三)临阵脱逃

中南工学院两派的武斗越来越升级。校园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宿舍楼门口的家私桌椅,换成了草袋沙包。

“左派”们手中的刀棍,也变成了机械系自制的土枪土炮。四周不时响起沉闷的爆鸣,那是化工系的“文革积极分子”在试制炸药和手榴弹。

战线逐渐由大学校园扩大到全社会。

“左派”头目们痛感兵员不足,他们决心:进一步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

明椿所住的宿舍楼,位于学院西南要冲。

一天,一队荷枪实弹的造反派开了进来,说是:保守派在“军队刘邓陶”的支持下,近日要向“中南工”发起进攻,拔除这个“造反生事”的据点。

造反派誓死抵抗,声言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文革成果。他们还抬来一箱箱刚试制成功的手雷、手榴弹和一箱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纸壳手榴弹,强行分发给留在宿舍的每个学生。

左派们宣布:一旦情况紧急,人人都得参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言毕,让大家列队领弹药。

轮上明椿,他在手雷箱前犹豫了一下,绕到另一木箱前,拿起了一枚纸壳手榴弹。

明椿明白,这是演戏的道具。早在1964年,参加市《东方红》音乐史诗会演时,他就见过。

它头部有茶杯粗细,手柄和真手榴弹一样。揭开尾盖,扣上套环,一出手,便会发出火光和轰响。没有弹片,不是零距离接触也不会伤人。舞台效果很逼真。深受演员们欢迎。

可今天,明椿既不是舞蹈演员,也不愿做武斗成员。手握着它,浑如握着炽热的炭火一样,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被它灼疼了。

这一夜,远近的枪声、爆炸声响个不断。

明椿片刻未曾合眼。他想起了碧涛,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在械斗中稀里糊涂间送命的父亲和碧涛她爹,决心再也不作这种无谓的牺牲品了。

这时,走廊里响起了一阵阵轻轻的脚步声,他明白:那是同自己一样不愿做炮灰,被人讥为“逍遥派”的同学在趁夜开溜。他决计仿效他们,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主意一定,立即实施。为方便行动,他尽量简化行装。

刚收拾停当,正要起身,猛见那颗手榴弹还未处理。朦胧中,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脑门前,把它放在衣箱里,将钩环取出挂在箱盖上。一旦宿舍被放弃,无人看管;

不论是盗贼还是哪一派歹徒,揭开箱子,“轰隆”一响,足可将他吓跑。至少,可以把碧涛的来信炸碎。说实在的,这一大叠凝聚着她炽热感情的书柬,他还真不忍心轻易付之一炬。

企划好后,他再度打开箱子,将手榴弹放入箱底,上面覆以信堆。

为慎重计,他装上了两把铁锁。

刚走出房门,仍觉得不放心,又返回屋,借着走廊灯光,用粉笔在箱子四周写上“小心地雷!”的字样。心想,让那些不听警告,擅自砸锁开箱的人受个虚惊,也并不为过。

想到这,原先那种冒犯良知的负疚感为之一扫。

他四顾无人,像猫一样从窗口跳下,抄小路,一直朝火车站奔去。……

(二十四)爱巢温情

那天在码头上,碧涛追明椿不遇,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船影,黯然落泪。

当晚,她窗口的灯光彻夜通明。她几乎和明椿同时投出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此后,鸿雁传书便成了她俩互释情怀的唯一手段,她们也整天处于对方来信望眼欲穿的期盼之中。

这天,她不堪别愁,又铺开了信纸,握笔沉思。突然,房门“吱”的一声开了。

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来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严明椿。惊喜之余,她急步迎了上去。

“原来是你呀,我的冤家!”她猛地扑入他的怀抱,紧贴着他的面颊,双手将他搂得紧紧的,仿佛害怕再有什么不测,把他从自己的怀里夺走似的。

“嘿嘿……嘿嘿”在她柔软的怀抱里,明椿禁不住神思仿佛,心猿意马,激动中,只会傻笑,不会言语。

是晚,他俩嘀嘀咕咕,唠叨到天亮。

第二天,明椿起身才发现:碧涛房里起了很大的变化。短短的几个月里,她已打置了好几件家具。樟木箱上摆的是两床绣花缎面被。一对白枕头上,绣的是莲荷下的交颈鸳鸯。

新锅新炉摆放在房间的另一角。她已将未来的小家庭安排得妥妥贴贴了。

“碧涛,真难为你了,啥都给你备齐了!”

“‘万事齐备,只欠东风’ 是吗?”碧涛得意地说,脸上浮过一丝诡秘的笑容。

“欠啥?东风昨晚不是不声不响地溜进了你屋吗?”明椿终于开窍了,造出了一句高水平的调情句子。

“你使坏,你……”这回轮上碧涛嘴拙了,她羞得一脸通红,用手按着明椿的鼻子,讲不出回击的话来。

“涛,”明椿又厚颜拥上来了,一边把舌头往她嘴里吐。

她故作娇嗔,把他的脸往一边推,“看你嘴臭的,脸没洗,牙没漱,少跟我来这一套!”。

“说正经的,我们去大队登记,马上……”

“去去去,登记还差不多,马上,还马下吶,马上干什么?”碧涛明知故问。

“马上结婚呀!省得成天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

“什么?马上结婚?休想!只怕你同意,它不同意呢!”碧涛一本正经地说。

“啊!”明椿吓一大跳,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那些新家具,还未经油漆呢!

明椿如释重负,两人同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二十五)平地惊雷

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明椿的婚期因姐姐的病情而一再延宕。

两个月前,秀椿突患眼疾,双目视力模糊,几乎失明。云生和明椿一道辗转把她送去县城和南昌求医。可到处都在武斗,停电停水。医院多处于半关闭状态。

一直拖到七月下旬,才由几个极富同情心的大夫,冒着危险,勉力做完白内障挑刺手术。

出院当日,几人就赶去轮船码头。

路上,只见铺天盖地地到处都贴满了新标语:“热烈欢呼姚文元《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文章的发表”及“坚决执行中央‘7.3’‘7.24’收缴武器弹药的通告”。

一辆高音喇叭宣传车,还开足音量,满街嚷嚷,一边朝车外抛撒五颜六色的传单。

触景生情,明椿心头一震,马上想起了宿舍内那颗手榴弹,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赶去码头,趴在侯船室内,疾速给班上的同学写信,让他赶紧取出箱子里的手榴弹上缴。信上还一再交待了开箱取弹的办法。末了,附上箱子钥匙,匆匆投往附近的邮筒里。

但是,为时已晚,命运没给他预留这个时间差!……

8月3日凌晨,在中南工学院的四周,突然踊来了十多万人,把偌大个校园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是由郊区农民、附近几个大厂的工人和部分军人组成的“工农兵宣传队”。

主要任务是:落实中央“7.3”“7.24”布告,收缴学生手头的枪支弹药。

此时,在他们眼里,刘邓已倒,红卫兵风光不再,现在是到了卸磨杀驴,秋后算账的时间了!这个中南工是资产阶级的黑司令部,是全市武斗的指挥中心,岂能等闲视之!……

在指挥部的统一部署下,在完成了对校园的外层包围之后,其余的队伍就分兵几路,向各教学楼,各宿舍进发,实施分割包围。

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把每栋建筑物包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无法出入。

然后派人入内,逐层,逐室搜查。

先后进入明椿房里的是一个工人和两个农民。

他们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一个危险目标,即明椿那写有“小心地雷!”的箱子。一个工宣队员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箱上的铁锁撬开,然后沿着箱子四周,仔细察看,一直未敢开箱。

旁边,惹恼了一个青年农宣队员“丢那妈,咁细胆,有乜用啧!企边,等我来!(去,去,这么胆小有何用,一边站着,看我的)”他用方言奚落着别人的谨慎,旋即雄勇向前,猛揭箱盖……

“轰隆”一声巨响,青年农民倒下了。由于距离太近,强大的气浪把他的内脏击坏了,还没送达医院,便已断气。旁边的两人,虽则毫发未损,但也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地朝外跑。

楼外的人,不明究竟,跟着“走为上”。

这一来,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校园里,千军万马,一齐慌乱奔跑起来。……

明椿的来信到校时,正巧是爆炸的第二天。此时,宣传队正在紧锣密鼓地侦破案情,准备捉拿凶犯。

来信立刻被送去专案组!

(二十六)悲情结局

自南昌返回后,云生一家立即着手筹办明椿的婚事。8月7日,刚好是农历立秋,双方的老人都认为是黄道吉日。

这天,汤家大院张灯结彩,亲朋满座。一对新人胸佩红花端坐在正中。

人道:“人逢喜事精神爽”。

此时的明椿容光焕发,俊逸潇洒。新娘子,尽管下腹已然隆起,但仍不失妩媚娇俏。

堂前、院内的宴席早已摆设停当,只待主婚人汤云生一来,进行个简单的仪式,一场“革命化”的婚礼就可结束,人们就可以举箸饕餮,开怀畅饮了。

这云生不巧,刚刚被大队文书催去接个紧急电话,至今没回。

内外宾客无不引颈张望,眼巴巴盼他回来。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众人齐声喝道:“书记来了!”。

新娘新郎脸上也同时泛起了灿烂的笑容。

但是,出人意外的是,从门外走入的不是云生,而是两个头戴八角帽,身背三八步枪的县工武部(注)队员和一个身穿帆布工作服,腰挂镣铐的工人——他就是专程从中南工学院赶来捉拿凶犯的工宣队长。

云生面如土色,沮丧地跟在后头。

“根据市革委保卫组的决定,将制造8.3反革命爆炸事件,炸死农宣队员的凶手,反革命分子严明椿逮捕归案,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工宣队长朗声宣读着。

一时间,满堂上下鸦雀无声,男女宾客无不惊恐。只有工宣队长手中的镣铐发出铮铮的撞击声,像千斤磐石一样,一声声撞向人们的心头。

明椿一切都明白了,他木然地伸出双手,套入了镣铐之中。缓步走出,时时回头凝望着呆若木鸡的妻子。

“舅舅……舅舅!你们干嘛捉走我的舅舅?”

小外甥永明仍然是光头赤足,从内屋跑出,一边哭喊,一边拖住明椿的大腿不放。

婆婆、吴母也一左一右,哭喊着,朝外跑来。

厨房里,刚才还忙不开交的姐姐秀椿,闻讯后手术创口迸裂,只觉得两眼一黑,颤巍巍地从内边摸出来,嘶声大叫:“天啦,我严家祖孙三代从无罪过,老天为什么不长眼,还如此折磨好人呀!”

说毕,仰天长哭。

中堂上,那惊呆了半天的碧涛,突然发疯似的朝内屋跑去。云生见状不妙,连忙尾随而来。只见她打开衣箱,翻出那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哽咽着,就往胸前刺。

云生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夺过短刀,厉声喝道:“碧涛,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还要它第三次刺入我们的胸膛吗?”说毕,推开窗门,将刀一把抛入湖中。

一阵乍起的北风,夺窗而入。

碧涛颓然地坐在地上,突然张开双臂,仰望苍天,绝望地叫道:“还我亲人来!”……

(全文完)

1981,8于南昌

注:工武部,全称“工人武装司令部”相当于其他地区的工人宣传队。

当时,是江西各级革委会下属的工人武装组织,被称作“群众专政”的铁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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