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蹒跚地走在路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神有些漠然。
老许远远地看见她,喊着: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等到走近,老许伸出食指,对她晃了晃,说:你这个老太婆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怎么把我们老书记给丢下了呀?
她努力地没让眼泪掉下来:老许呀,不是我丢了你老书记,是你老书记把我丢下了哟!
老伴走了。
一开始她并不以为老伴会这样就走了。
老伴身体一直很健朗,即便这一次的病有些重,她觉得吃点药打个针,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每天很早起来熬药,中药的味弥漫整个小院,对于一辈子数得清吃药次数的老伴来说,要喝下这么苦的中药,是很困难的。但老伴这次,却少有的配合。
孩子们每天都来看望,嘻嘻哈哈的像从前一样。老伴躺在摇椅上,默默地看着重孙们嬉戏打闹,听着儿女们大声聊天,有时也会响亮地应答着,但很明显那是拼了很多力气故作出来的。
精神好一些的时候,老伴也仍旧去打麻将。
她是盼着老伴起身去打麻将的,她会觉得一切跟从前一样,她买菜做饭干家务,老伴打完麻将,咿咿呀呀唱着京剧进门,与她一起吃饭聊天。
然而老伴一天天地失了气力,她问老伴有没有哪里疼,哪里难受,老伴都说没有没有,却再也提不起精神了。她心里想着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却又不敢说,也不敢问孩子们。
老伴走了。
一句话也没留下。老伴病重的那些日子,她反复问着老伴的想法,或者说一些事情,想知道老伴的意见。但老伴总是摇头或者点头,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没什么事,你们都安排得好。
老伴只是紧紧地偎着她,抓着她的手不放,不肯让她离开半步。
哪怕她去上趟厕所,老伴都要用目光寻找,或者伸出手到处摸索。
她在老伴的耳边,说着一些过去的事情,这近70年的岁月,她想慢慢地和老伴一起回忆,她就那么说着,老伴清醒的时候会笑,会附和她,仿佛真的和她一起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她也会轻声质问老伴怎么舍得这么一大家子人,老伴摇摇头说没办法。
老伴走了。
再大的哭声也唤不回。把老伴送走之后,每天她都盯着老伴的照片看很久。老伴对她笑着,一直那么笑着,像活着时一样。这常让她有种错觉:老伴还没走。
她试图喊他的名字,说:“你总那么笑干嘛?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呀!”
回答她的,只是一片寂静。
晚上,躺在床上,她觉得老伴就在身边,黑暗中,她伸出手,但能触摸到的,只是冰冷的床单。她那么的不甘心,她明明能感觉到老伴还在身边,为什么总也摸不到,总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甚至,连梦里,都不曾见到过。
她觉得老伴太狠心了。
如何能一个梦也不曾托给她?她只是从孙女讲述的梦里,知道老伴不再疼了,知道老伴轻松了。
老伴的墓地在乡下老家,孩子们怕她伤心,并不同意她常去看。但她是那么地想念啊... ...
好几次,她一个人走到大路边,想独自坐班车去,又怕孩子们找不到她要着急,思索再三,又走了回来。孩子们也不让她再回小院,她还是忍不住会往那走,打开门,她仿佛听到摇椅吱呀的声音,她冲进去看,老伴真的坐在摇椅上,对着她笑。她再看,空无一人。
她嚎啕大哭起来,喊着老伴的名字。
邻居们听到哭声,跑了过来,劝着她,陪着她掉泪。
她说着谢谢,却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之后的好些日子,她都不曾去小院。
后来有一次,她带着重孙去小院,收拾衣服。六岁的重孙跟她一边比划一边说:“世公以前是躺在这个摇椅上的,那边有个小桌子,世公总坐在那张竹椅上吃饭......”
她惊讶小小重孙竟然记得这么多,也在心底觉得安慰。
老伴走了。
她顺着孩子们的意思,谁来接她,就去谁家里住。孩子们都很孝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孙子们也给她买这买那。这个大家庭,还像从前一样,常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热闹,幸福,惹人艳羡。
孙女带她去上海玩,去外滩看夜景。
她倚着石栏杆,望着眼前的黄浦江,江面上灯光闪烁的游船,慢悠悠地行驶着。
她想起很多年前,老伴到上海出差,回家却什么也没给她带,后来她总拿这事说老伴;她又想着老伴生病前跟她聊天,羡慕她跟孩子出门坐了高铁,他也想坐坐,她们还约定了再去北京玩,坐高铁去......
她久久地站着,江风将她的白发吹乱。
她任由着回忆像这滔滔的江水一样,涌进她的脑海,直到孙女轻声唤她。六十八年前,老伴租了她家的房子,在她们村讨生活。六十三年前,她坐着船,随着老伴来到这个小县城。
老伴走了。
她成了一叶浮萍。心,没着没落。
我们最终都要远去。
只愿,会有那么一个地方,让我们重聚。匆匆一文,谨以此,纪念外公去世一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