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到宜春停哪里,瑞安至宜春多少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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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猫
猫
伊恩·麦克尤恩 著 孙仲旭 译
彼得早上醒来后,总是闭着眼睛,直到回答了两个简单的问题之后才睁开,这两个问题总是按照同样顺序摆在他面前。
第一个问题:我是谁?噢,对,彼得,年龄十岁半。
然后,他的眼睛还没睁开,第二个问题又来了:今天星期几?那么,就有这样一项事实,像座大山一样实实在在、不可移动的事实:星期二,还得去上学。
然后,他会把毯子拉得盖住头,更深地钻进他自己暖热的地方,让友好的黑暗吞没他。
他几乎可以装作自己不存在,但是知道他得强迫自己出来。
全世界都认可这天是星期二,地球本身飞驰着经过冷冷的宇宙,一边旋转,一边绕着太阳转,把每个人都带到了星期二,无论彼得、他的父母还是政府,都根本不可能改变这项事实。
他得起床,否则会耽误坐车而迟到,惹上麻烦。
真是太残酷了,他要把自己暖和而且犯困的身体拖出窝,摸索着找衣服,心里也知道再过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会哆嗦着到了车站。
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员说过,这是十五年来最冷的冬天。
冷,但是不好玩。
没下雪,没下霜,甚至没有结冰的水洼可以在上面溜冰。
只是寒冷和灰白色,还有刺骨的寒风从窗户上的一道缝吹进彼得的房间。
有时候在他看来,他这辈子做过和将要做的事,只是醒来,起床,去上学。
想到其他所有人——包括大人——都得在冬天早上天麻麻亮就起床。
要是他们都赞成停下来该有多好,那么他也可以停下来。
可是地球照样转下去,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周而复始,每个人都照样得起床。
厨房有点像是从他的床铺到外面广阔世界之间的中途客栈。
这里空气滞重,有烤面包片的烟、水壶的水汽和火腿味。
本来是全家一起吃早餐,但是他们四个人同时坐下来的机会很少。
彼得的父母都要上班,总是有人慌乱地绕着桌子跑,寻找一份不见了的报纸,要么是一本约会记事本,要么是一只鞋子,你只能炉子上有什么就拿什么,并给自己找个地方。
这儿暖和,几乎跟床上一样暖和,可是不如那里平静,耳畔尽是伪装成问话的责备。
谁喂的猫?
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项作业你做完了吗?
谁拿了我的公文包?
随着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混乱和急切程度又加剧了。
家里有条规矩,厨房收拾好大家才能出门。
有时候正把煎锅里的东西倒进猫食碗时,你得去抢到一条熏肉,煎锅就嘶嘶响着放进洗餐具的水里。
家里四个人前后左右地跑,拿着脏盘子和燕麦片盒,互相撞在一起,总是有人在嘟囔,我要晚了,我要晚了,这个星期第三次了!
然而事实上,家里还有第五位成员从不慌张,对这番忙乱视而不见。
他四肢摊开,卧在暖气片上方的一块搁板上,半闭着眼睛,惟一能看出他还活着的,是他偶尔会打个呵欠,那是个侮辱性的大呵欠,嘴巴张得能看到干净的粉红色舌头。
到最后他又闭上嘴巴时,舒服地打一个颤,从胡子传到尾巴:猫儿威廉准备开始度过这一天了。
彼得抓过书包,在跑出家门前最后扫一眼时,看到的总是威廉。
他头枕在一个爪子上,另一只爪子随意地垂在架子边上,在升腾的温暖中一探一探的。
现在,滑稽的人类快走了,猫可以打上几个小时的盹。
彼得迈出家门,走进寒冷刺骨的北风中时,想到一只打盹的猫,让他感觉很痛苦。
把一只猫当成家里一个真正的成员,你要是感到奇怪,那你应该知道,威廉的岁数比彼得和凯特加起来都大。
还是个小猫时,他就认识他们的妈妈了。
他跟着她去上了大学,五年后她的婚宴上他也在场。
维奥拉·福琼快生第一胎时,有的下午躺在床上,猫儿威廉曾经懒散地卧在她腰部那个又大又圆的隆起上,那就是彼得。
生彼得和凯特时,他都是连着失踪了好几天,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干吗要走。
他不出声地观察家庭生活中的一切悲伤和欢乐。
他眼看着婴儿变成蹒跚学步的孩子,想提溜着他的耳朵到处去;他还看着蹒跚学步的孩子长成了上学的孩子。
那对父母还是狂野的小两口,住一个单间时,他就了解他们。
现在他们没那么狂野了,住在他们三居室的房子里。
猫儿威廉也没那么狂野了,他不再把老鼠或小鸟带回家放在不知感激的人类面前。
他满十四岁后不久,不再打架,也不再自豪地捍卫自己的地盘。
邻居有一只年轻的公猫占据了院子,知道老威廉对此完全无能为力,彼得觉得这真是岂有此理。
有时,那只公猫从门上的猫洞钻进厨房,吃了威廉的食,而那只老猫则无可奈何地看着。
仅仅几年前,没有哪个脑子清醒的猫胆敢往这儿的草坪上踏上一只爪子。
对自己力量不再,威廉肯定也感到难过。
他不再跟别的猫在一起,而是独自蹲坐在厨房里,回忆,沉思。
尽管他已经十七岁了,但他把自己保持得毛色光滑闪亮,整洁。
他几乎全身都是黑色,脚和前胸白得刺眼,尾巴尖上有几个白点。
有时候你在坐着时,他会单单过来找你,想了一会儿后,跳上你的膝盖蹲坐在那儿,爪子张开,不眨眼地死死盯着你。
接着他有可能耸起头,仍然凝视着你的眼睛,喵了一声,只喵了一声,你知道他在跟你说一句重要而且有智慧的什么话,只是你永远也不可能明白。
冬天的下午,彼得最喜欢的,莫过于踢掉鞋子,躺在客厅里炉火的前面,在猫儿威廉旁边,把脸贴近猫的脸。
从软毛下面一个小小的猫脸那儿,支愣出长长的黑毛,形成一个球体,白色的猫须稍稍往下弯着,眉毛像天线一样伸出,淡绿色的眼睛中间,有道竖直的裂缝,像是一扇半掩的门,通向一个彼得永远无法进入的世界,彼得看出这真的有多么不同寻常啊,不像人类,却又多么漂亮。
他一走近那只猫,深沉的隆隆作响的呼噜声就会响起,如此低沉有力,让地板也为之振动。
彼得知道猫是欢迎他的。
就在这样一个傍晚,刚好是星期二四点钟时,天色已在变暗,窗帘拉上了,灯也打开了,彼得舒服地躺到威廉卧着的地毯上,在亮堂堂的炉火前,火苗卷着一根粗大的榆树木头。
刺骨的寒风掠过屋顶,呼啸声从烟囱传下来。
彼得不得不和凯特一起从车站冲回来,好暖和身子。
这时,他跟他的老朋友安全地待在室内,这位老朋友正装作比现在要小,翻过去仰面朝天,前爪无力地动弹着。
他想让人挠胸口。
彼得开始用手指轻轻地在他的短毛中间搔动时,隆隆的声音更大了,大得让这只老猫的每根骨头都格格作响。
这时,威廉把一只爪子伸向彼得的手指,想把手指往高处拉,彼得由着它引导他的手。
“你想让我搔你的下巴?”他低声说。
可是不对,这只猫想让他碰到正好是喉咙根部的地方。
彼得感觉那里有个硬硬的东西,碰到时,它往这边那边动,有东西埋在毛里。
为了细看一眼,彼得用肘部撑起身。
他分开软毛,一开始,他还以为看到的是一件饰物,一块小小的银牌子。
可是没有链子,他捅捅这样东西,盯着它看,看出根本不是金属,而是块磨得溜光的骨头,椭圆形,中间磨平了,最古怪的是,它贴在猫儿威廉的皮肤上。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这片骨头,觉得很顺手。
他捏紧拉了一下,猫儿的呼噜声更大了。
彼得再拉,往下拉,这次,他感到拉动了。
他低头往软毛中间看,一面用指尖分开软毛,他看到这只猫的皮肤上开了个小口子,就好像他手里捏着的是拉链柄。
他又拉,这时出现一道两英寸长的黑色开口。
猫儿威廉的呼噜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彼得想,也许我能看到他的心脏跳动。
有只爪子又轻轻地推他手指,猫儿威廉想让他继续。
他也这样做了。
他把这只猫从头到尾全拉开了。
彼得想把皮肤拨开往里面看,可是他不想显得太好奇,正要大声叫凯特,这时猫的身子里边有动静,从软毛中间的口子里,透出一道粉红色的暗淡光亮,越来越亮。
突然,从猫儿威廉里爬出来,嗯,一样东西,一种生物。
可是彼得拿不准是不是真的能摸到它,因为它好像完全由光组成。
尽管它没有猫须或尾巴,不发出呼噜声,甚至不长毛,也没有四条腿,但是它浑身上下好像都在说“猫”,是这个字最精粹的部分,概念的核心。
它由粉红和紫色光安静、优雅、弯曲有致地裹在一起,这时正从猫的身子里爬出来。
“你肯定是威廉的灵魂。
”彼得大声说,“要么你是鬼?”
那个光亮没发出声音,但是它听懂了。
它好像要说——并非真的吐出话语——灵魂或鬼,都是,而且远不止如此。
完全从猫身子里出来后——猫还仰卧在炉火前面——猫的灵魂飘到空中,浮到彼得的肩膀那里停住了。
彼得没有害怕。
他感到那个灵魂的光照在他脸上,然后到了他的脑袋后边,看不到了。
他感觉它碰了他的脖子一下,一波温暖的震颤感掠过他的背部。
猫的灵魂抓住他脊柱最顶处的一个圆形把手之类的东西往下拉,一直顺着他的背部拉下来。
他全身都打开后,感觉到屋里的冷空气侵扰了他体内的暖意。
爬出自己的身体,这古怪之极,只是迈步出去,撇下你的身体躺在地毯上,就像刚刚脱下的一件衬衫。
彼得看到自己的光亮,是紫色加最纯的白色。
两个灵魂悬浮在空中,面对面。
这时彼得突然知道他想干吗,他必须要干吗。
他飘向猫儿威廉,停在空中。
那个躯体还开着口,就像一扇门,看着很诱人,让人很想一试。
他降下来,走了进去。
把自己装扮成一只猫多棒啊。
并不像他原来所想,穿上会嘎吱嘎吱响,而是里面又干又暖。
他仰面躺着,把胳膊伸进威廉的前腿,然后扭动着把腿伸进威廉的后腿。
他的头在猫头里面严丝合缝。
他一眼扫过去,看到自己的身体,刚好看到猫儿威廉的灵魂消失在里面。
彼得用爪子很容易就把自己拉上了,站起来走了几步。
用四个软软的白色爪子走路,多过瘾啊。
他能看到自己的猫须从脸边支楞开去,也感觉到自己的尾巴在身后卷着。
他脚步走得轻,他的软毛就像最舒服的旧的套头羊毛衫。
随着他当猫越当越快活,他心花怒放,喉咙深处,发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居然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彼得在发出呼噜声,他是猫儿彼得,在那边的,是男孩威廉。
那个男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一句话也没跟脚边那只猫说,就快步走出客厅。
“妈,”彼得听到他以前的身体在厨房里叫,“我饿了,晚上吃什么?”
那天晚上,彼得心里太不平静,太激动了,猫性太足,睡不着。
快到十点钟时,他从猫洞溜出去。
凛烈的夜风刮不透他厚厚的软毛外衣。
他无声无息地轻轻走到院墙那儿。
墙耸立在他面前,可是他动作优美地轻轻一纵就上去了,他在巡视他的领地。
去查看黑暗的角落,感受吹在他的猫须上的夜间空气的每一丝颤动。
午夜时分,有只狐狸从院子里的小路走来在垃圾桶里翻拣,他自己却是隐身的,感觉多么惬意啊。
他察觉到周围有别的猫,有的是本地的,有的从很远的地方来,在忙着干夜里要干的事,赶路。
狐狸来过之后,有只小斑猫想进院子,彼得嘶了一声,还甩尾巴,向他发出警告。
那个小家伙惊叫一声跑掉了,这让彼得在心里发出呼噜声。
之后不久,他在温室那边的高墙上巡逻时,跟另外一只猫狭路相逢,这个闯入者更危险。
它浑身都是黑的,所以彼得没能早点看到。
它就是邻居那只公猫,一只健壮的家伙,块头几乎是彼得的两倍大,脖子粗,四条腿又长又结实。
彼得想也不想地弓起背,乍起身上的毛,好让自己显得大个儿。
“嗨,小猫,”他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我的墙,你上来了。
”
那只黑猫看样子吃了一惊,它露出微笑。
“以前是你的,老爷爷,现在你想怎么着?”
“滚蛋,趁我还没把你扔下去。
”彼得感觉自己很强壮,让他惊奇。
这是他的墙,他的院子,他要做的,就是把不友好的猫赶走。
黑猫又露出微笑,冷冷地说:“老爷爷你听好,这墙已经好久不是你的了。
我要走过去,给我闪开,要不我扯掉你的毛。
”
彼得寸步不让。
“你这个小把戏,再敢走一步,我会把你的胡子缠到你的脖子上。
”
黑猫不屑地长笑一声,可是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这一带的猫从黑地里凑过来围观,彼得听到它们说话的声音。
打架?
打架!
老家伙肯定是疯了!
他足足有十七岁了呀。
黑猫弓起有力的脊背,又低吼了一声,是可怕的上扬声调。
彼得想保持语气平静,可是他说话夹杂了嘶嘶的声音。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在这儿抄近路。
”
黑猫眨了眨眼睛。
它尖声大笑,也是开战的叫声,它肥脖子上的肌肉随之抖动。
对面墙头上,整个猫群发出激动的呻吟声,来的猫越来越多。
“比尔这家伙气坏了。
”
“他想打架选错了对象。
”
“听着,你这个没牙的老绵羊。
”黑猫说话也带着嘶嘶声,但比彼得的声音穿透力强得多。
“我是这儿的老大,不是吗?”
黑猫向猫群半转过身子,猫群低声附和。
彼得感觉听上去,观看的那些猫说得并不积极。
“我给你的建议,”黑猫又说,“就是躲到一边,要不我把你的五脏六腑扯出来扔到草坪上。
”
彼得知道自己已经做过了头,没有退路了。
他张开爪子牢牢站在墙头。
“你这个肥老鼠!你给我听好了,这是我的墙头。
你只不过是一条病狗拉的软狗屎!”
黑猫倒抽一口冷气,猫群里响起窃笑。
彼得一直是个很有礼貌的男孩,脱口说出这些侮辱性的话,真是太爽了。
“你会给鸟儿当早餐。
”黑猫警告道,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彼得深吸一口气。
为了老威廉,他得打赢。
他正想到这儿,黑猫的一只爪子猛地一下挠向他的脸。
彼得的身体是一只老猫,可是他有一个小男孩的头脑。
他躲开了,感觉到那只爪子和张开的恶狠狠的指甲嗖的一声,在他耳朵上方掠过。
他正好看到那只猫暂时只有三条腿支撑着身子。
他马上纵身向前,用两只前爪狠狠推了那只公猫的胸口一下。
猫打架时,不会用上这种动作,那只猫老大猝不及防,骇得大叫一声,往后滑了一下,脚步不稳,翻下墙,头朝下砸穿了下面的暖房。
坠落声、碎玻璃的脆响以及打碎花盆的更似土块发出的哗拉声刺破了冰冷的夜空,然后一片沉寂。
猫群一片哑然,从它们待着的墙头上往下看。
他们听到有动静,然后是一声呻吟。
接着,在黑暗里勉强能认出是那只黑猫的身影,在跛着脚走过草坪。
它们听到它在嘟囔:
“不公平。
用爪子和牙齿,行,可是那样推一下,不公平。
”
“下一回,”彼得对着下面喊道,“你得先经过我同意。
”
黑猫没答话,可是从它退却的样子和跛着脚的身形来看,显然它是听明白了。
第二天早上,彼得卧在暖气片上方的搁板上,头枕着一个爪子,其他三只爪子在升腾的热气中随意耷拉着。
在他周围,大家都在赶时间,乱作一团。
凯特找不到书包,粥煮糊了,福琼先生情绪不好,因为咖啡喝完了,而他需要三杯浓浓的咖啡,才能开始一天的生活。
厨房里杂乱不堪,杂乱不堪的东西之上,笼罩着粥煮糊的烟雾。
晚了,晚了,晚了!
彼得把尾巴卷起来围着他的后爪,尽量让自己发出的呼噜声别太大了。
厨房里的那一头,是他以前的身体,里面是猫儿威廉,那个男孩得去上学。
男孩威廉看样子迷迷糊糊的。
他穿上外套,准备好出门,可是他只穿了一只鞋,另外一只怎么也找不到。
“妈,”他不住声地哀叫,“我的鞋呢?”可是福琼太太在走廊上,正在电话上跟别人吵什么。
猫儿彼得半闭上眼睛。
他打架胜利后,感到精疲力竭。
很快全家人都会出门,房子里会静下来。
暖气片变凉后,他会溜达到楼上,找张最舒服的床。
为了回味过去,他会选择自己的床。
这一天正像他希望的那样过去了。
打盹,舔食了一盘子牛奶,再去打盹,用力嚼着吃了点罐头猫食,那并不像闻上去那么难吃——很像是没有土豆泥的肉馅土豆泥饼,然后再打盹。
他还没注意到,外面的天空变暗,小孩们放学回来了。
在教室上课,在操场上打闹,这样过了一天后,男孩威廉看样子累坏了。
男孩猫和猫男孩一起躺在客厅壁炉前。
猫儿彼得心想,让仅仅一天前还属于他的一只手抚摸自己,这真是古怪之极。
他想知道男孩威廉对他的新生活开不开心,要上学,坐公共汽车,有妹妹、妈妈和爸爸,可是从那个男孩的脸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那张脸光洁无毛,没有猫须,红扑扑的,眼睛圆滚滚的,几乎不可能看出眼神里有什么。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彼得溜达进了凯特的房间,跟平常一样,她在跟她的玩具娃娃说话,给它们上地理课。
从它们不变的表情来看,显然它们对世界上最长的河流没什么兴趣。
彼得跳到她腿上,她开始心不在焉地挠他。
要是她知道在她腿上的动物就是她哥哥该有多好啊。
彼得躺下来发出了呼噜声。
凯特开始列出来她能想起来的每一个首都。
真是枯燥之极,他要想再睡着,需要的就是听到这些。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这时哗啦一声门开了,男孩威廉大步走进来。
“嗨,彼得,”凯特说,“你没敲门。
”
可是她的哥哥猫没理会。
他走过来粗鲁地抱起她的猫哥哥就匆忙走了。
彼得不喜欢被抱着,对于他这只上年纪的猫,这样没面子。
他使劲想挣脱,可是快步下楼时,男孩威廉只是抱得更紧了。
“嘘,”他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威廉把猫抱进客厅,把他放下。
“别动,”那个男孩悄声说,“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翻过去,肚子朝上。
”
猫儿彼得没什么选择,因为那个男孩一只手按着他,另一只手在他的软毛里摸索。
他找到那块磨得光溜溜的骨头,把它往下拉。
彼得感觉到冷空气进入他的体内。
他从猫的身子里出来,那个男孩伸手在自己的脖子后面找东西。
这时,一道真正属于猫的粉红和紫色光从男孩的身体里滑脱出来。
有一会儿,两个灵魂——猫的和人类的——悬浮在地毯上空面对面了。
在他们下方,他们的躯体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的士准备拉着乘客开走。
空气里有种伤感。
尽管猫的灵魂没说话,可是彼得感觉到它在说:“我得回去了,”它说,“我要开始下一场冒险。
谢谢你让我当一个男孩,我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以后会对我有用。
但是最重要的,是替我打了最后一架。
”
彼得正要开口,可是猫的灵魂正在钻回自己的身体。
“时间紧迫。
”那个灵魂好像在说,同时,那个粉红和紫色都有的光亮正在把自己收进猫的软毛里。
彼得飘向自己的身体,从脊柱最高处的背部滑了进去。
一开始感觉很不自在。
这个身体不是很合身,他站起来时两腿打战,就像穿一双大了足足四码的橡胶靴子。
也许自从他上次用过以来,他的身体又长大了,躺下来一会儿让他感觉舒服。
他这样做的时候,猫儿威廉转过身子很慢而且动作僵硬地走出客厅,一眼也没看他。
彼得躺在那里,一边尽量习惯他的旧身体时,他留意到一件有趣的事:火苗还在卷着同一根榆树木头。
他望向窗外,天色正在转暗。
没到晚上,还是黄昏。
从椅子旁边放着的报纸来看,还是星期二。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他妹妹哭着跑进客厅,跟着来的是他的父母,脸色阴沉。
“噢,彼得。
”他妹妹哭着说,“出了件可怕的事。
”
“是猫儿威廉。
”他妈妈解释道,“恐怕他……”
“哦,威廉!”凯特的嚎啕声盖过了她妈妈的话。
“他只是走进厨房,”他的爸爸说,“爬到他最喜欢的暖气片上面的搁板上,合上眼睛就……死了。
”
“他根本没怎么受罪。
”维奥拉安慰他们说。
凯特还在哭。
彼得意识到他的父母正在不安地看着他,在等着看他听了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
一家人中,数他跟这只猫的关系最亲密。
“他十七岁了。
”托马斯·福琼说,“他这辈子活得够意思了。
”
“他这一辈子活得不错。
”维奥拉·福琼说。
彼得慢慢地站起身,两条腿好像支撑不住他。
“对,”他终于开口了,“他现在要开始另外一场冒险了。
”
第二天上午,他们把威廉埋在院子最南面的地方。
彼得用棍子做了个十字架,凯特用月桂枝叶做了个桂冠。
尽管他们都要上学或者上班迟到,但是全家一起到了墓坑边上。
最后几锨土是两个孩子洒上的。
就在那时,一个发出粉红和紫色光芒的球体从地里升起并悬在空中。
“看!”彼得用手指着说。
“看什么?”
“就在那儿,就在你们面前。
”
“彼得,你在说什么?”
“他又在做白日梦呢。
”
那个光亮又飘得高了,直到跟彼得的头一样高。
当然它没有开口说话,那不可能,但彼得还是听到了。
“再见,彼得。
”它说,同时开始在他眼前消失。
“再见,再次感谢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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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宜春有到瑞安的列车吗
答:没有火车直达瑞安的。要从福州转车。可以选择坐汽车。在宜春汽车北站有汽车。
三、遗书
遗书
吴念真
他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找到公司电话号码的。
总之,当听到话筒的那边说「请问是梁先生吗?这是xx分局……」的时候,他知道事情就如同他所预料一般地发生了。
警察说在滨海山区一条荒僻的道路上发现了登记在他弟弟名下的一部车子,有人死在里头,死因可能是废气中毒,因为现场看到的景象是车子的排气管明显接着水管拉进车内。
「你弟弟的车是Mondeo 没错吧?」
「对不起,我不是很清楚……」他说。
「他多久没跟家人联络了?」
「我不知道。
」
「你们有报案吗?」
「这你们不是可以查出来吗?……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我个人没有。
」他说。
警察或许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出他的焦躁(或者,冷漠?)吧,沉默了一下。
「因为我们不确定死者是不是你弟弟,所以希望你能来一下!」 警察说。
接着断断续续地解释因为检察官和法医还没到现场,所以不知道是他杀或自杀,死亡日期也不确定。
不过警察说,依照他们透过紧闭的车窗所看到的尸体状态判断,至少也有四五天以上了。
「我大概一个小时内会到。
」他说。
挂上电话之后他招手要助理进来。
助理拿着笔记本隔着办公桌安静地站着,等他开口,但他的脑袋忽然一片空白。
「那个……」他说,但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助理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忽然暴躁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抽烟的他。
窗外是细雨中的城市,被灰蒙蒙的云层覆盖着。
从十五楼的高度可以看到城市边缘墨色的山脉,由浓而淡层层叠叠隐现在云雾之间。
「以前……,我们曾经从那边的山上远远看向这边,你记不记得?」他想起弟弟最后一次来公司的那天,他透过会议室的隔间玻璃远远看到的弟弟就像自己此刻一样,抽着烟,背对其他人安静地看着窗外。
当会议结束他走进办公室时,弟弟回过头看他一眼笑笑地说:「没想到现在我们却站在这里看向那里……」
他走向窗边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烟,窗户上反射着兄弟俩淡淡的脸孔。
「哪天——,应该再去那边的山上往这边看……,不过,那条路说不定都不在了。
」弟弟说着,他看到弟弟的眼眶有隐约的泪花:「三四十年没有人走,早就被芦苇掩没了吧?」
沉默了好久,最后弟弟说:「而且,我们也背不动那两个小的了。
」
「我弟弟过世了。
」最后,他终于出声,仿佛告诉自己一般,跟一直站在背后的助理说。
玻璃上浮现着助理有点惊讶的表情,以及或许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于是纷纷从位子上站起来看向这边的其他人。
「怎么会?」
他没回答,也没回头。
他忽然想着,那天站在这里等候他开会结束的漫长过程中始终没有转身的弟弟,是不是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是因为不想让人家看到自己的眼泪?
整个办公室陷入一阵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僵立不动,MSN招呼的声音此起彼落,但好像没人回应,没有键盘滴滴答答的声音。
公司的人大多跟弟弟熟,曾经也都喜欢他,因为这一两年来差不多每隔一阵子他都会出现。
每次一进公司总习惯带一些点心、小吃过来,然后热切地招呼大家吃喝,把办公室的气氛搞得像夜市一般。
尤其是他总有办法把他经历过的人生大小事当成笑话讲,即便是最窝囊不堪的事。
而当所有人都笑成一团的时候,他却又忽然感伤地说:「啊——,总之,都是过去式了!」然后就把这句话当句点,收拾掉所有的笑声,一转身以另一个表情走进他的办公室,关起门跟他谈正事。
后来他们给他一个绰号叫「Tora 桑」。
那是日本有名的系列电影《男人真命苦》里的男主角名字。
他们说弟弟不仅个性像,甚至连长相也都有点像。
但是,慢慢地他们也跟他一样,很怕弟弟出现。
他一出现,即使是招呼或者笑声都可以听得出勉强和尴尬。
因为后来他们都知道弟弟是来跟他调钱或者找理由借钱的,数目愈来愈大,理由愈来愈牵强,而且被拆穿的次数愈来愈多。
比较起弟弟,老实说,在人生的路上他是走得比较平顺一点。
虽然同样是初中毕业就离家到城市工作,每一步都走得辛苦,但如果用一种俗滥的比喻说人生像摸着石头过河的话,至少他都摸得到下一颗石头而且也都可以踩稳。
而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会落水一次、挣扎一番才勉强摸到另一颗,而且摸到的可不一定比先前的宽阔、稳定。
比如同样是当学徒的阶段,他换过几个行业之后就找到可以半工半读的工作,而弟弟却始终四处流荡,不是碰到苛刻的老板就是凶狠的师傅。
退伍之后他很快找到工作,并且顺利考上夜间部大学,甚至还因为发表了几篇文章而多了一个兼职的收入,但晚他两年退伍的弟弟却偏偏遇到石油危机的普遍不景气,半年多之后才勉强找到工作。
尽管如此,那时候的弟弟至少还是明朗、积极而且健康的。
那一阵子晚上下课回到住处,只要看到楼下停着弟弟的摩托车,他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觉得自己可以有一个地方让疲惫的弟弟安心地休息真好。
觉得可以当一个被信任被倚靠的哥哥真好。
记得有天晚上他开门进宿舍的时候,弟弟已经睡了。
书桌上放了几袋他带回来的夜点,臭豆腐、蚵仔面线、当归鸭之类的,而且分量总是多到夸张。
洗完澡之后,他一边吃着那些已经凉掉的东西,一边看着弟弟沉睡着的脸,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几年前还是学徒时候的一段往事。
记得是冬天,过年前不久的半夜,弟弟忽然从工作的基隆跑来台北找他。
也许怕吵醒老板一家吧,他不敢按电铃,捡了一根树枝敲他房间外的气窗,不知道敲了多久他才从梦中惊醒。
当他开门看到弟弟的第一眼时,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了。
弟弟好像是工作到一半仓皇离开,所以连衣服也没换。
那年代的工作服无非就是已经不合身的学生制服,袖子、裤管都短了几号,而且全身上下沾满了乌黑黏腻的机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外流浪多年的游民。
那时候弟弟在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常写信跟他抱怨师傅动不动就打人,但结尾总是像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一般说:「为了学人家的功夫,我一定会忍耐……」弟弟说那天因为动作慢,师傅忽然就一个耳光过来,他本能地想闪,没想到反而被直接打在耳朵上,之后他就完全听不见声音。
「我怕聋掉——,想去看医生,但是我没有钱……」弟弟说,「所以只好来找你。
」
也许听觉还没恢复,所以整个过程弟弟几乎都是用很大的音量说着,但是他没有阻止。
后来他烧了热水带弟弟去洗澡。
脱掉衣服的时候,他看到弟弟瘦骨嶙峋的背上竟然有好几道长长的伤痕,有黑有红纵横交错。
「引擎的皮带打的……」弟弟说,「刚打到的时候不会痛,打完才会痛很久。
」
洗完澡后,他叫弟弟趴在床上,他去找碘酒帮他上药。
也许太累了,当他找到碘酒进来的时候弟弟已经睡着了,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帮他上药,因为他怕碘酒的刺痛会惊醒他。
然后他看见弟弟稍微移动了一下姿势,一如梦呓一般说:「不要跟爸爸妈妈说……,不要说哦……」
虽然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但看着此刻同样沉沉睡着的弟弟,记忆里那些依然清晰的画面和声音还是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忽然醒来的弟弟看着他,却以为哥哥是为他的现况担忧,竟然反过来安慰他说:「不要烦恼啦,我会找到工作啦!」
然后要哥哥帮他重新写一份自传。
「不要写得太文学,写完我来抄。
」
后来弟弟说,那天去面试的时候,管人事的女人看完那篇自传,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看他,然后要他写下联络地址电话。
弟弟说他才写几个字,那女人就发飙开骂,说她就知道那篇自传绝对不是他自己写的,嫌他字丑,还说他不诚实,说她们公司不要不诚实的人。
「干!」他记得弟弟一边点烟一边说,「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诚实哦?挑屎不会偷吃啦,诚实?"
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个年纪才懂得去细细品味,比如类似这种相濡以沫的感动和幸福。
然而当你一旦懂了,一切却都已经远了。
远了——,到底是年纪?是有了自己的家庭,因此有了另一种责任和更亲近的关系?还是工作、生活以及彼此人际关系上的落差,所以把原先那么紧密的关系给稀释或拉远了?
即便到现在他依然不解。
退伍之后的弟弟做过很多工作,后来开了一间小型的工厂做代工。
然后结婚生小孩。
不久工厂倒闭,还因为票据法短暂入狱。
他则是进了传播界,在压力极大的环境下平顺地工作着。
第一次他觉得彼此之间那种紧密的联系似乎即将慢慢消失的起始点,就在弟弟坐牢期间他去探监的那一刻。
隔着玻璃他都还没有开口,弟弟竟然透过话筒说:「你是名人,不要到这里来!」然后就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他从没有问过弟弟当时那种诡异的反应的理由,即便是弟弟出狱不久有一天忽然出现在他家里,跟他借钱说想买车当计程车司机,在开车去银行领钱的路程中他宁愿忍受彼此之间那种尴尬而痛苦的沉默,也不敢开口问弟弟为什么。
「长大以后,这个弟弟是要替哥哥提皮包的。
」他记得一个夏天的午后在屋外的榕树下,那个瞎眼的相命师曾经这么说过。
他不确定那是几岁的事,但他记得那时自己跟祖父坐在树下的竹椅上,甚至清楚记得祖父抽烟的样子和烟斗的颜色。
记得坐在地上的弟弟短裤滑到肚脐下,汗水和泥尘在他额头和腿上纵横的痕迹,记得他不停地把快流到嘴巴的鼻涕给吸回去的样子。
后来他才知道,弟弟竟然也记得那句话。
有一段时间弟弟曾经在他公司上班,过年回老家,邻居问他现在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听见弟弟用有点自暴自弃的语气说:「在替我哥哥提皮包!小时候相命的就说过了,那个瞎眼的还真准!」
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时候他已经离开原先的传播公司,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影像工作室,而弟弟当了几年的计程车司机之后,由于台北捷运施工天天交通阻塞,加上私家车愈来愈多,收入很不稳定。
换新车的钱一样找他借,却也从来没还。
而且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找理由几千几千地拿。
有一天一个亲戚来找他,说弟弟跟他借用了一大笔他预备买房子的钱,弟弟还不了,问他可不可以先替弟弟还钱……,他终于约弟弟见面。
弟弟承认他赌博。
「除了这条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快速地让自己的生活像样一点。
」弟弟开车载着他,好像没有目的地地绕,一路绕一路说,「我不像你,笔随便写一写,话随便讲一讲就有钱进来。
」
他没有回话,任弟弟有一句没一句地讲。
时而自嘲、时而抱怨,偶尔还插入对外头的车子或路人的怒骂:「你以为马路是你家的啊?你不想长大结婚生小孩啊?……」
弟弟说,虽然天天在这个城市里奔波,每天接触许多不同的人,但终日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的自己其实像一个孤魂野鬼,不认识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认识。
到处都去,但前途茫茫、毫无方向:「一天十几个小时跑下来,算算口袋里的收入,可能还不够别人在餐厅里叫一道菜。
」
「现在你是名人——」最后他说,「有时候我跟乘客说我是你弟弟,有的说,是哦,啊你怎么在开计程车?有的说,你臭盖!」
一路听着的他忽然觉得苍凉,觉得这个就坐在他身旁的弟弟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了。
不过,说不定弟弟也这样觉得吧?他想。
后来车子穿越城市停在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山路上。
雾很浓,外头白茫茫一片。
那是矿山的山顶,从那里可以俯瞰如今已经成为废墟的他们的故乡,但那天什么都看不见。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自己一个人开车到这里……,想一想,想到有些事就会哭……」
「比如呢——?」
「都是一些无聊的事……,你不会记得的,」他说,「像有一次,爸爸受伤在罗东住院,妈妈在那里照顾他,有一天那两个小的因为桌上没有菜不吃饭,一直哭,你忽然说,那我们去远足!还做了一大堆饭团给我们吃。
」
他当然记得。
记得他背二弟,弟弟背小妹,带着只是白饭拌酱油的饭团走上山,然后沿着山上的小路,穿过阴暗的相思树林一直走到尽头明亮的山崖。
那天午后天气清朗,从那里可以看得见山下的火车站,看得见无声移动着的火车,以及它即将奔赴的在叠叠山脉远处的城市。
他记得他跟弟妹们说:「那里——,有大烟囱的那里是基隆——,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就是台北——,以后,长大以后,我们要到那里赚钱——,然后拿钱回来给爸爸妈妈,这样我们就不会没钱买菜了……」
他记得这样说着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开心地啃着饭团,而弟弟和他一样,泪流满面。
「我都还记得你在哭……,」弟弟抽着烟说,「然后我也跟着哭……,我喜欢那个时候……,那时候我们都一样,现在呢,不一样了!」
他原本想问弟弟他所谓的一样、不一样说的是什么,但忍住没说。
「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帮我忙?」最后,他开口跟弟弟说。
弟弟摇开车窗,扔掉烟蒂,没有回答。
几天之后,弟弟拎着一大堆点心、小吃进公司。
他在办公室里听见弟弟在外面跟同事说:「我哥哥叫我来帮他拎皮包。
」
弟弟小他三岁,但也许长相比较老成,所以经常被误会他才是哥哥。
弟弟在他公司上班的那段时间,他常听别人跟他说:「你哥哥真是很好玩的一个人,好会讲故事。
」「你哥哥很耐操,好像都不用睡觉。
」「你哥哥超会哈拉,连流氓来闹场都会被他搞到变成哥们!」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内容开始改变。
「你哥哥有些账一直没付。
」「你哥哥说,你们公司的财务调度有问题……,你怎不跟我说?」
有一年的年底结账,他发现弟弟从公司支领的对外款项和应该冲销的发票金额差距很大。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可是——,你没表示意见,我催他,他就说,我哥哥都没意见你讲什么……」会计说。
春节前几天,弟弟终于拿了足额发票回公司冲账,但,所有金额都在一张发票上。
「这发票有问题——」会计说,「谁都知道这是假发票——,可能是去外面买的。
」
他拿着那张发票走出去找弟弟。
弟弟躺在狭窄的道具间里一张鲜黄色的沙发上,盖着外套在睡觉,地上扔着他的包包、鞋子,还有医院的药袋。
他捡起药袋看了一下,发现说明上竟然显示着里头是抗焦虑剂以及安眠药。
弟弟睡得很沉,但眉头深锁。
很久没有这么近去看这个既熟悉却又陌生的弟弟了,他惊讶地发现曾几何时弟弟也和自己一样长出许多白头发来了。
或许是一种感应吧,弟弟忽然醒过来,像受惊的动物一般紧张地起身,把药袋用力拿走。
「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药?」
「很久了。
」
「是工作压力那么大吗?」
「我不想说……」弟弟焦躁地从包包里掏出香烟点着。
他把发票拿给他看。
弟弟低头不语。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理?」他问。
「我怎么知道?你书读得比较多。
」
「我当然知道怎么处理,」他说,「可是我也想知道——,这些钱你用到哪里去了?」
弟弟忽然暴躁起来,把烟用力往地上一摔,用极大的音量说:「用到该用的地方啦,用到哪里?你自己一个月赚多少钱,你一个月又给我多少钱?你自己有房子,我到这种年纪还在租房子;你拿钱回去给爸妈,我也要拿钱回去给爸妈啊;我还要帮你在亲戚面前做面子,要用你的名字送花圈、送花篮、包白包、包红包,还要包得比别人大;我还要帮你在外面做面子,交际应酬要替你感谢人家,我们业务要请人家吃饭,还要续摊,那些白包红包不是钱啊?那些白包红包还要叫人家开发票、开收据啊?叫女人给人家打炮,还要叫人家开收据啊?你们都当好人、当名人,坏人都是我在当,你知不知道啊……?」
他走出去时弟弟还在里头继续大声嚷着,只是后来夹带着哽咽愈来愈模糊了。
农历年过后,弟弟没有来开工拜领红包。
一个同业的好友打电话给他,说弟弟到他那边上班了。
他知道弟弟的事,但是他愿意给弟弟机会。
「还有——」他笑着说,「你跟他太近了会给他压力,因为你太亮眼了,别人不容易看到他的能力和成就。
」
那么亲近的朋友,道谢仿佛是多余的,但也许是心里还是存在着某种担忧吧,他告诉朋友说:「财务上的处理,你还是要多注意,钱千万不要给他管。
」
这样说着的他,不否认有一种告密或揭人疮疤的罪恶感。
也许朋友的观察比较客观,之后一两年弟弟在工作上的表现真的亮眼,也许还因为参与了一些广告和电影的演出,因此除了业界之外,在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不一定了解的世界里,或许也有了可以让他觉得满足的身份。
那样的世界同样地也存在于他的身边,只是他不在意,但,或许弟弟在意,甚至把它当成生命中重要的支撑也说不定。
那是弟弟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司。
那天之前,他曾经有过的疑惑。
那一天弟弟在窗口抽完烟之后,第一句跟他说的话是:「你都知道了……,那我讲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
弟弟的眼神和表情出奇的平和。
「我不会再跟你拿钱了。
」
「我也不会再给你了。
」他说,「那样的数字对我来说,请你相信,我没有这能力。
」
「我们知道你是古意人……,我们也有分寸,我们是做生意的,不像那些地下钱庄,我们不会把事情牵拖到你身上,这你放心。
」那人看了一下手上一叠类似借据的签单,他看到上面有他弟弟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这边是三千六百多万,另外一家听说也两千多万……,这是我探听出来的。
」
那是一家不经过特别的程序,一般人绝对无法轻易发现或者进入的赌博电玩店内侧灯光有点暗的小房间。
房间内线香的味道很浓,那人坐在泡茶桌前,油亮的额头反射着一旁供奉着神像的供桌上红色莲花灯的光。
他年纪不大,应该四十不到,挺和善的脸。
旁边坐着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有点好奇地不时掩着嘴偷笑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这里呢?」那人一边帮他斟茶一边说,「刚刚外面的人说你要进来,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不会带记者或是警察来,不过,奇怪呢,我竟然很相信你这个人。
」
知道这个地方,其实是另外一个同样说「我相信你这个人」的陌生人告诉他的。
那是一个忙碌不堪的星期一,那天他在公司忙到很晚,晚餐都还没吃地走到地下停车场,发现他车子旁边站着几个人,一看到他就说:「不好意思,我们是之前打过电话给你的人。
」
他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只觉得该来的会来,而现在终于来了,如此而已。
开始陆续接到要找他弟弟的电话是几个月前的事。
那时候,他已经横下心不再相信弟弟任何借钱或调钱的理由了。
朋友终于打电话跟他说,他已经很严肃地跟弟弟谈过,请他离开公司。
他说因为有些事已经影响到他公司其他人的工作气氛。
「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和奇怪的人常出现在我这里,」朋友说,「你自己也要小心,你的脸太容易被认出来,而且,太多人都知道他是你弟弟。
」
离开他的公司之后,弟弟虽然偶尔会来周转现金,但理由都是朋友的公司暂时急需,而借还之间也都遵照约定,因此他也不以为意。
不过,除此之外,偶尔弟弟还是会用各种理由跟他借钱,比如买车要头期款、小孩注册,甚至手机掉了手头上刚好没钱之类的,当然一切一如以往,有借没还。
这种层出不穷的状况要说他心里没有疙瘩没有埋怨是骗人的,可是即便每次弟弟出现在公司都让他烦躁甚至不悦,他总还是乡愿地告诉自己以及公司其他人说:如果困扰是可以用金钱解决的话,就不要把金钱这件事当做困扰。
直到有一天,一张数额很大的支票跳票了,会计很紧张地告诉他那是弟弟从朋友公司拿来周转的支票。
他犹豫了好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会计偷偷打电话去朋友公司求证,而回传过来的消息是他们公司没有收过这张支票,也没要弟弟周转。
会计还告诉他说:「我顺便问了一下,才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要你弟弟跟我们周转过任何钱。
」
他找到弟弟,跟他说:「之前我相信你所有理由,但,现在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会怀疑你是在骗我,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你可以找我帮任何忙,但,钱的事,你不要再找我。
」
弟弟低着头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突然跟他说:「我不会找你了……,说不定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
然后就真的失去联络,一直到他最后出现在办公室的那一天。
停车场里突然出现的那些人一点也不介意地明白告诉他说他们是地下钱庄。
「你弟弟有时候会跟我们说,是替你公司借钱,我们稍微做了一下功课,发现你公司好像没有这种需要……。
不过我们还是需要你帮忙,找你弟弟出来大家商量一下看怎么解决,跟他说大家都这么熟了,不用怕,我们是正派经营,不像其他的,会动刀动枪。
」
「他欠你们多少?」
「还有六百多万。
」
「还有——,是什么意思?」
「哦——,南京东路那个公司的老板帮他还过八九百万,我们知道他已经离开那家公司了,现在找不到他的人,你是他大哥,我们相信你一定愿意帮我们这个忙。
」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跟地下钱庄借钱。
」那个人站起来一边点香一边说,「如果早先知道,我们说不定会劝他不要这样玩。
」
他恭敬地朝墙上的神像拜了拜,把香插上。
「大家都很熟了,彼此都信任,所以才会让他欠这么多钱,」他坐下来把茶壶涮干净换上新茶叶,「你不要以为这些钱是我们赚的,不是,是我们先垫给其他赢家的,如果他不还,我们也是受害者。
」
然后他说外面有事他得出去处理一下:「这两个跟他很熟,你想知道什么她们都可以跟你说,不过,不要写去演电视就好!」
「他是好人,很好玩。
」女孩说,「还带我们去当过临时演员,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他,都叫他大制片,也有人叫他大明星、大导演,还要他签名。
」
女孩说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带一大堆小吃、点心请大家,还会说很多影剧圈的八卦给他们听。
「我们有一个小姐的爸爸生病,他还替他介绍医生。
」
「对啊,我哥哥结婚,我只是随口告诉他,他竟然包红包,害我很不好意思。
」
「有时候看他输太多,他还会安慰我们,说小事啦,他只要回去好好想几个广告剧本出来就可以赚回来!」
「他想的广告都很好笑,不然就很不一样,很好看。
」
「比如呢——?」他笑着问。
女孩讲了好几个,都是他公司和朋友公司拍的,但,大多与弟弟无关。
「他每次输光了,都说要回去公司拿钱,没多久真的又进来……」
「有一阵子比较少来……,他说因为你妈妈生病了,癌症。
」
听着听着,他一度以为他听的是故事,是与他无关甚至是有点荒谬、俗滥的肥皂剧。
「他说你以前都会跟他讲话讲很久,现在比较忙,都没机会说……,」女孩说,「不过,他好像很敬重你,因为他跟我们说过,如果下辈子的兄弟可以挑的话,他还是希望再当你的兄弟。
」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女孩。
「真的。
」另外的女孩说,「我也听过他这么说。
还有——,你跟他说,如果以后不来了,也可以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很想念他呢。
」
那天在办公室告诉弟弟那些女孩殷勤的嘱咐时,他的脸上短暂地闪过久违的笑容。
「你有想过要怎么解决吗?」后来他问弟弟。
「你以前不是说过,可以用金钱解决的事情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
」弟弟说着站了起来,走出去之前也许看到书架上儿子的照片,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才说:「你记不记得他为什么叫我阿璞叔叔?」
「记得啊,学讲话的时候,你都教他吐口水… … 」
「那时候那么小一只,没想到现在长这么高。
」他说,「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
「他都在,是你不来。
」
「他的命比我们好太多了……,」弟弟说,「可惜的是他没有弟弟或者哥哥。
」
「我跟你说—— , 」最后他忍住情绪跟弟弟说,「我没有能力帮你处理那么大的事,但是,你家里或者小孩需要什么帮忙,随时告诉我。
」
弟弟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着,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
他听见外面同事跟弟弟说前几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他以前演过的电影。
「你演得好好笑,好写实!」
「拜托哦,」他听见弟弟说,「都是过去式了!」
然后听见他跟所有人逐一说再见的声音。
山区多雨,台北都已经是那样的天气了,一如他所料,山上更是斜风细雨浓雾弥漫,视线很差。
当他转入山路看到前面有黄色警戒线和警察时,距离已经近到差点来不及煞车。
警察靠了过来,认出是他,如释重负地说:「电话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正确的地方你就挂断了,然后一直关机,啊你公司说你已经出来了……,我还在想这下子要用什么方法联络你,还好你竟然知道是这里……」
是啊,怎么知道是这里?但,就是知道。
一如一种本能一种直觉,或是一种牵连。
他停好车,跟着警察走了过去。
小时候走过的路并没像弟弟所想的那样被芦苇掩没,反而拓宽了,只是原先长满相思树的山坡现在光秃秃的,长满杂草。
也许是被辟建成垃圾场吧,远远就可以闻到浓烈的燃烧垃圾的味道。
然后他终于看到停在路边的车,车后排气管上接着的两条黄色水管醒目地塞进后座车窗。
车子的驾驶座这边对着山谷,山谷下是昔日他们的故乡,而车头的方向正对着的远方是可以看到火车可以看到城市——小时候曾经充满想象的地方。
「是你弟弟吗?」检察官和他一起靠近,指着车内的人问。
他点点头,虽然透过满是雨水的车窗看到的是有点发黑变形的脸孔,但的确是他。
法医和葬仪社的人把口罩和手套戴上,有人点起一大把香,有人熟练地用铁条插入车窗的缝隙打开车门,然后看向他,示意他靠近再确认。
他走了过去,在线香和尸臭以及垃圾燃烧的复杂气味中看着弟弟。
他靠在放低的椅背,仿佛沉沉地睡着。
这说不定是这一两年来他最没有负担的一次睡眠吧?他想。
弟弟的双手放在肚子上,有白蛆蠕动着的手掌下隐约可以看见覆盖着一个文件夹。
他看到紫黑色的脸上靠近眼角的地方却有着白色的斑点,像泪水。
他静静地看着,想着:也许得去买一套特大号的衣服才能装得下膨胀成这样的身体……,如果下辈子可以选择他,要不要选择这样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弟弟?……他该不该告诉人家其实他做过一个梦,梦见这样的画面,就在今天清晨?他该不该告诉人家其实他知道那天弟弟是来跟他告别的,他仿佛知道那是最后一眼……
「这应该是要给你的吧?」法医戴着手套的手递过来一张A4 大小的纸,上头有字,还有湿湿的、颜色诡异的水痕:「我拿着你看就好,上面有尸水。
」
他还是伸手拿了过来。
上面是他熟悉的弟弟的字体,几个字就写满了一张纸。
大哥
你说要照顾家里,我就比较放心
辛苦你了
不过
当你的弟弟妹妹
也很辛苦
这时浓雾深处忽然传来山下火车喇叭的长鸣,听起来就像男人的哀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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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伤残鉴定去哪里鉴定
一般由司法部门委托伤残鉴定机构做相应的鉴定。
工伤的伤残鉴定一般去当地社保部门的工伤鉴定中心,而其他情况的可以去当地的司法鉴定中心做伤残鉴定。
伤、残鉴定是指伤后伤残程度鉴定。
伤、残鉴定的范围包括交通事故伤残、工伤事故伤残、意外伤害伤残、打架斗殴伤残。
一般由司法部门委托伤残鉴定机构做相应的鉴定。
工伤的伤残鉴定一般去当地社保部门的工伤鉴定中心,而其他情况的可以去当地的司法鉴定中心做伤残鉴定。
伤残鉴定依据结果分为十级,按照法规规定再分级进行计算:
1、一至四级代为缴纳医疗保险,每月补贴伤残津贴,退休后享受基本养老保险,伤残补助金由本人27个月工资按等级依次递减计算;
2、五级伤残补助金为18个月本人工资,六级16个月,五至六级补贴社保;
3、七至九级伤残补助金由本人13个月工资依次递减,再根据当地标准解约时补贴医疗就业补助金。